- 第2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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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了手上差事,看表时却已是未初时分,急匆匆打轿出城,在东宫门呵腰下轿时,恰听得不知哪间屋中自鸣钟沙沙连撞了四下,正是申正时分。奕䜣四下张望了眼,但见门口早已停着几乘凉轿,沉吟下忙递牌子进了园子。
风吹树叶沙沙响动,和着知了的长鸣响成一片,静静的昆明湖水滑如滢滢碧玉。置身其间,奕䜣但觉着天地草木和自己完全融成了一体,身上暑气亦是去得丝毫亦无。只偌大湖面不见片舟,显得有些寂寥肃杀。
“卑职给六爷请安了。”
“嗯。”望着刚毅身后颤巍巍的徐桐,奕䜣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抬脚上前两步,淡淡笑道,“身子骨还硬朗吧?”“劳六爷挂念,卑职这还说得过去。”说着,徐桐躬身打千儿便欲请安,却被奕䜣拦住:“罢了罢了,这些虚礼儿以后就免了。”“六爷心意卑职领了,只这礼却万不可废的。”徐桐说着终一个千儿打将下去。
“你这是准备觐见老佛爷?”奕䜣边说边抬脚朝乐寿堂方向踱去。
“现下康有为等一些人公然叫嚣什么变法呀维新呀,卑职实在看不下去。”徐桐亦步亦趋随了奕䜣身后,“所以为社稷计,特来请求老佛爷出面予以干预。”“依你的意思,”奕䜣眉棱骨抖落了下,回眸瞅瞅刚毅,复扫了眼徐桐,道,“此事该如何处置是好呢?”
“六爷。”徐桐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康有为乃忤逆顽固之徒,但只驱逐,只能止一时,日后必又会掀起风浪。依卑职本意,当斩之以绝后患。”他咽了口口水,振振有词地接着道,“强学会聚众结党,越闹越不成体统。祖宗朝以来何曾允许民间结党议政,蛊惑人心。此风一开,天下何以太平?而那《万国公报》鼓吹变法维新,更是嚣张,这不明摆着向朝廷示威吗?卑职意思,也该查禁了才是。另外,便那些与会之人,亦当给予严惩。”
“你说得不无道理。”奕䜣半苍眉毛紧缩成一团,直入仁寿门,绕过仁寿殿旁的德和园戏楼时方缓缓点了点头,说道,“那强学会、《万国公报》这阵子闹得人心惶惶,是不能再任着它发展下去的。只康有为和那些奴才们——”
“六爷,但与这些人留得一点空儿,还不知有多少人又要受其毒害呢!”徐桐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
“荫轩兄高瞻远瞩,怨不得老佛爷倚若臂膀。”刚毅嘿嘿一笑恭维了句,蒲扇般的大手往满是赘肉的脸上抹了把,向着奕䜣说道,“六爷,此事关乎宗庙社稷大计,子良一路上寻思,还是荫轩兄的意思——”
“正因为关乎宗庙社稷大计,方不能不慎之又慎的。如今底下奴才议论皇上与老佛爷关系越来越僵的不在少数。更有些奴才每日里无心做差,专门探听这些消息,以期见风使舵、求得恩宠。这些想来你们不会不有所耳闻吧?这一茬接一茬的已是搅得人难以安宁,但重处了那些奴才,底下观望者势必闻风而动,各钻各的门路,如此一来差事谁还有心思去做?”见乐寿堂已入眼帘,奕䜣说着收了脚,回首望着徐桐接着道,“这内忧外患一齐袭来,你说宗庙社稷还稳得了吗?”
徐桐半苍眉毛皱了下:“六爷所言……甚是。只康有为这些人一旦轻纵,日后祸患只怕比此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不也是权宜之计吗?倘他识趣收敛,那自不必说。但他不思悔改,依旧狂言惑众,再重处亦不为迟。再者说来,重处了那些奴才,皇上那边又何以交代?”奕䜣说着淡淡一笑,“你不也与我说如今这当稳中求生存吗?”徐桐张望着远处湖面上十七孔桥倒影。他记得,这话儿他是说与奕䜣的。只是轻恕了康有为这些人,他的心中依旧觉得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一阵微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波纹……徐桐长长透了口气,移目望着奕䜣,叹道:“那就照六爷您说的,还以大局为重,先便宜了那些东西吧。”
奕䜣暗暗吁了口气。他反对康有为“六经皆伪”的观点,他反对他所提出的“祖宗之法皆可变”的主张,而对于他所主张的设议院,更是深恶痛绝。但真要说重处康有为等人,他也不愿意,因为他知道,如此一来,光绪势必与慈禧水火不容,而斗下来的结果,必将于光绪不利,这是他不愿看到的。而且他毕竟操办了多年的洋务,他深深知道昔日的煌煌天朝已然一去不返,而要重现辉煌,扬威天下,则非变不可。当然,这种变只能是在祖宗之法所允许的范围之内的变。
“六爷,您这琢磨什么呢?”徐桐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奕䜣。“我……我这寻思进去如何回话呢。”奕䜣失笑,轻咳两声收神道,“老佛爷脾性,我说话恐怕是没有多少分量的,待会儿还望你能劝言一二才是呐。”
“六爷言重了。只于宗庙社稷有益的事儿,卑职自不敢推辞。”
“有你这句话儿,我这心里踏实了许多。好了,进去吧。”
“六爷请。”
玉兰、牡丹、西府海棠并着许多叫不上名儿的花在庭院中盛开着,阵阵花香随风扑鼻,沁人心脾。横匾黑底金字“乐寿堂”三字在斜阳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更映得四下金碧辉煌,惬意无比。只四下里静悄悄的,便个鬼影亦无。三人在庭院花木前怔怔立着,退也不是进也不能,足足袋烟工夫,方见得角门处一个太监伸着懒腰蹑手蹑脚地奔西耳门过去。奕䜣遂轻步赶了过去,问道:“老佛爷歇晌还未起来?”
“嗯——”那太监似乎刚睡起来,眼角眼屎儿堆了大块,模糊的双眼眨了半晌方看清楚,忙不迭打千儿请安,“奴才给六爷请安。不知六爷——”
“罢了。”
“哎哎。”那太监这方抬袖拭了拭眼,“晌午端郡王爷进园子,老佛爷一时兴大,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话儿,这不刚歇着不久。六爷您这——”见刚毅、徐桐过来,那太监打千儿请了安,接着道,“六爷您这可是奉了旨进来的?”“屁话!”刚毅边揉着发酸的腰肢,低声骂道,“不奉旨能进来吗?!别他娘的木橛子似的站着,快去收拾间房子。他娘的,这腰怎的又隐隐作痛,莫不是要变天了?”徐桐低声喝住那太监,有意无意地仰脸看了看天,说道:“六爷,但真要为着这事儿,卑职意思还是在屋外候着好些。这万一——”
“要这奴才在那边张望着,一有动静咱便赶过去,怎的就会有事儿?”
“还是在檐下候着吧。”奕䜣说着循抄手游廊径自轻步踱了前去。刚毅眨巴着眼,见那太监两眼直直地望着自己,抬腿一脚踹了过去:“看你奶奶个——快去端几杯冰水送过来。”说罢,方没奈何慢腾腾跟了过去。
在西暖阁亮窗下止步,凝神细听,一丝声息亦无,众人互望一眼,正寻思着该不该开口道安,身后橐橐脚步声传了过来,回首看时,却原来是荣禄。“卑职见过六爷、荫轩兄。”荣禄躬身向奕䜣、徐桐压低嗓门道了安,只望眼刚毅轻轻点点头算是问候,“这是怎的——”
“都来了吗?”话音未落地,里边慈禧太后声音响起。奕䜣身子瑟瑟抖了下,轻咳两声道:“奴才奕䜣、徐桐、刚毅、荣禄奉旨见驾。”
足足盏茶工夫,里边慈禧太后方自干咳一声开了口:“都进来吧。”深深吸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奕䜣扫眼三人,躬身头里进了屋:“奴才给老佛爷请安!”说着,“啪啪”甩马蹄袖便欲大礼请安。“罢了,都坐着说话吧。”慈禧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虚抬下手说道。
“奕䜣,皇上是什么意思呢?”慈禧太后伸手掠了下鬓角,问道。奕䜣发泄堆积在胸中厚厚的郁闷价暗暗吁了口气:“皇上已恩旨与英德借款,只其中有些细节,还待奴才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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