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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四章

  光绪睃眼王福,冷声道:“你主子忘了规矩,你做甚的?也忘了不成?”
  
  “奴才……奴才……”
  
  “都来了吗?”
  
  “回万岁爷话,那些公使都已在文华殿候驾。”王福暗暗吁了口气。“吩咐备轿。你留殿里,连材陪朕过去就行了。”光绪扫了眼瑾妃,“今儿你寿辰,朕本想着早些过去的。只这事儿实在是太多了,一时半会儿怕很难抽得开身子。”
  
  “皇上,这——”
  
  “罢了。”光绪虚抬了下手,“晚晌拣空儿朕过你那边去。”说着,脚步橐橐下阶,呵腰上轿径奔文华殿而去。
  
  虽说养心殿军机房只隔着箭许来地,只这时间日头已火辣辣地毒,待至乾清门广场时,奕䜣已是汗透内衣。一干侍卫拣空儿在屋檐下兀自歇凉,见他过来,忙不迭于日头下躬身请安。奕䜣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仰脸望了下天,咽口口水止住。拾级上阶,在屋门前犹豫了下止步,回首望眼众人,道声:“都去檐下歇着吧。”
  
  “卑职谢六爷恩典!”
  
  众人素日里见他皆脸色阴沉如霜打了一般,陡听此语,愣怔了阵方自回过神来,忍不住一阵欢呼。奕䜣扫了眼众人,干咳两声进了屋。见众人躬身打千儿欲请安,遂道:“罢了,都坐着吧。”
  
  “六爷,这么多折子——”
  
  “皇上看过了,要拟旨的。”奕䜣将手中奏折放了桌上,扫眼刚毅,径自于银盘中抹把脸,说道,“我这手头还有些事儿,你先揣摩着写个稿子——季云,你怎的进来了?皇上不已恩旨——”“劳六爷挂念,季云这身子骨觉得好多了。”李鸿藻清癯的面颊更见消瘦,隐隐还泛着丝丝红晕,淡淡一笑躬身道,“这整日在府里养着,心里闷得慌,倒不如——”“你呀,生就个穷贱命。坐,快坐着。”奕䜣捏了颗冰荔枝嘴里呷着,直觉着身上暑气去了大半,见刚毅犹自在一边杌子上挥着蒲扇,遂又道,“那些折子——”
  
  “六爷这着哪门子急呀?这大热天儿,谁还有精气神拟旨儿?”刚毅满脸赘肉颤着,嘿嘿一笑说道,“再说卑职这手底下怎样,六爷您还不晓得吗?我看这事还是季云兄——”“季云身子方好些,累不得的。”奕䜣腮边肌肉抽搐了下,“你慢慢——”
  
  “我这反正没事儿,那就我看吧。”李鸿藻轻咳了声,只觉着嘴里一甜,知道是血,见奕䜣正自瞅着自己,犹豫下皱眉咽了下去。“季云,你……”奕䜣眉棱骨抖落了下,“你没事吧?”
  
  李鸿藻端杯啜了口茶水,在嘴里咕咚咕咚转了两转咽下,望着奕䜣说道:“老毛病了,没事的。子良,你把折子都放我这吧。”“如此子良先谢过季云兄了。”刚毅嘿嘿笑着拱了拱手,猛地一拍脑门儿,道,“对了,六爷,《万国公报》的事查清了,那压根便不是李提摩太等人办的《万国公报》。六爷您瞅瞅这两份,可是一样?”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两张报纸递与奕䜣。
  
  “这……这是怎的回事?”
  
  “六爷左手那才是真的《万国公报》,右手那份,是康有为那奴才纠集一伙人办的。”
  
  “消息不知可靠与否?”
  
  “千真万确。”刚毅细碎白牙咬着,“康有为这阵子拉拢了一些不明底细的人,在宣武门外河南会馆成立了个强学会,说是研究学术,实则骨子里还是要变法。我有个门生受其蛊惑也参加了这个学会,卑职正是从他那得来的消息,才知道此报实情的。”刚毅说着有意无意地扫了眼李鸿藻,“祖宗法制,尽善尽美,后世子孙但只依例施行,何须变法?如此又将置列祖列宗于何地?!六爷,依卑职意思,应该立即令步兵衙门查禁强学会,将那些狂言惑众的奸诈之徒一一逮狱重处!特别是那康有为,前次诬蔑六经皆是伪作,今次又煽风点火,不杀之难消心中恶气!”


  
  奕䜣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久久凝视着窗外炎炎烈日,半晌,轻轻吁了口气,转身望眼刚毅,说道:“强学会一事我也听到些风声,说是为的翻译西方书籍,研讨诸夷强国之策,以寻求富国富民之策,我揣摩这怕是皇上意思,所以也没细细究问——”
  
  “六爷,如今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您该拿个主意,看是奏了老佛爷,还是——”
  
  “此事——”奕䜣似乎没料到他有此言语,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是好。“此事严禁不得的。”李鸿藻轻咳了声,接口道,“入会之人多是京中名流,便一些督抚将军亦列名入会,若是严禁,岂不连累了那么多官吏?现下局势维艰,当以稳为上。如若——”刚毅细碎白牙咬着,冷冷插口道:“似这等鼠辈,不予严禁,过不多久又会兴风作浪。但若求稳,唯有快刀斩乱麻!”
  
  “子良兄的心思季云理解,只牵连那么多官吏,于朝局终是不利的。”李鸿藻将半苍发辫在手中细细梳理着,“子良兄不也说你门下有人入了强学会吗,设若严禁,子良兄你能善保其身吗?”
  
  “这——”

  
  奕䜣这时开了口:“依我意思,还是季云说得对,现下还该‘稳’字发头。不如便将康有为一人驱逐出京了事,子良你说呢?”“这——”刚毅咽了口口水,心有不甘地长透了口气,道,“那也好。我这便命顺天府将那厮押解出京。”
  
  “他如今非是小民,岂能说押便押的?”奕䜣轻轻一哂。
  
  “那……那便让人上章弹劾他,尔后再——”
  
  “六爷,老佛爷那边来人求见。”
  
  “嗯?”奕䜣愣怔了下,吩咐道,“叫进来吧。”不大工夫,一个太监进了屋,边躬身打千儿请安,边说道:“老佛爷话儿,要六爷、刚相爷这边事了了去园子一趟。”“可知道是——”话到半截,奕䜣沉吟着收了口,虚挥下手,道,“知道了。”
  
  “嗻。”
  
  甲午战争结束,通海团练撤防。张謇虽说空闲了下来,只《马关条约》贻祸无穷,而寄予厚望的朝廷却丝毫动静亦无,使得他每日里闷闷不乐,少有开颜的日子。应张之洞之邀于江宁一游,张謇心中终于看到了希望:兴办实业。
  
  只想来容易做来难,单只集股一事便是大费周章。任张謇磨破嘴皮,到头来也只凑得十一万两股银。此番进京,张謇一则为着翰林院大考,二来嘛,便是想在京中招得几万两股金,好歹将厂子办起来。在翰林院画卯回会馆,尚未出轿,会馆管事便迎了上前:“大人,巳时有位沈老爷拜晤,要您回来后去趟浏阳会馆。”犹豫了下,张謇遂径直转向北半截胡同。
  
  “大人,到地方了。”
  
  “嗯?唔——”张謇自神情恍惚间回过神来,这才觉凉轿不知何时已然停止了晃动。呵腰出轿举步进去,约莫杯水光景,来得一处屋子,因听里头热闹,似乎是寿富要悔子儿,博迪苏不依,张謇一笑推门而入,说道:“诸位仁兄好兴致呀。”
  
  “哟,状元郎来了。”沈曾植坐在棋枰旁边,兀自仔细揣摩着那棋局,见张謇笑着进来,忙起身拱手相迎,“失礼,失礼呐。”“子培兄这又拿季直打趣了不是?”张謇躬身一个揖儿打将下去,“你再这般,季直这可——”“别……别走。说你是状元郎,你这还真给牛上了。来,快坐着。”沈曾植笑着道了句,见管事捧着西瓜近前,取了一块边吃边口中呜噜不清地说道,“一别这么长日子,总以为南通偏僻地儿,不会有你甚风声的,不想便这京里都给你搅得沸沸扬扬的。”张謇方自啜了口冰水,闻声咽下,嘴角掠过一丝苦笑道:“子培兄取笑了。”
  
  沈曾植淡淡一笑:“你呀,好好的翰林不做,却整日里求爷爷告奶奶,着魔了价求银办厂。结果呢?厂子没办起来,头发却给愁白了大半,真是——”他说着轻咳了两声。这时间,博迪苏丢毛巾于杌子上坐了,开口道:“人不强,难撑其身。国不强,难立于世。各国之敢欺我天朝,实赖其强而我弱。寓强于富,实业救国,也不失为一良策。”
  
  张謇向博迪苏点了点头,起身悠然踱着碎步,扫眼众人说道:“《马关条约》允许日人设厂制造。此一点现下还看不出大的伤害,但时日一久,弊端陡现时就想防也防不住了。遍观西方列强之强,首在工业,日人设厂,他国必纷然效仿,如此一来,我国脆弱的工业势必土崩瓦解。在此种情况下谈富国,岂不有些——”说着,他长长透了口气,“季直倡导实业,还有此一层。”
  
  “季直兄见多识远,我这佩服之至。”
  
  “行了,莫再取笑我了。”
  
  “不——”
  
  “季直兄见地非凡,确胜我等多多。”不及寿富再言语,沈曾植已然插了口,“只官府无力襄助,以季直兄一人之力,谈何容易?”他接毛巾擦了把脸,又道,“季直兄莫要看张之洞他们办洋务,又是厂来又是矿,他们可都是有朝廷做后台的。你一介书生怎可和他们相比?这并不是说办便能办的。”


  
  “子培兄言之有理。”闻声看时,众人这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刑部郎中杨深秀与杨锐竟已进了屋。拱手绕匝儿与众人施礼请安,杨深秀望着张謇道:“季直兄,人生在世,公则为国尽忠,私则科举成名,此读书人之正道。季直兄寒窗数十载方有得今日功名,怎可轻易丢了?再说现下维新大业蒸蒸日上,正是用人之际,季直兄怎能舍此大事而就小事呢?”
  
  “依我意思,实业还是要办,只季直兄但领头倡议,具体事务,则交给下边人做便是了。如此两者兼得,岂不更好?”杨锐沉吟了下,道。
  
  “我也是这般打算的。”张謇淡淡一笑,说道,“只筹集资金曲折艰难——”
  
  “以季直兄身份,底下也不买账?”
  
  张謇望着寿富:“伯茀兄以为打着这状元旗号,走哪儿都畅通无阻吗?底下有不买账的,有买账却无力的,南通绅商人微力薄,我这鞋底磨破,现下亦只筹得十一万股银——”
  
  “需多少银子呢?”博迪苏插口道。
  
  “我打算在桑梓建个大生纱厂,砖瓦木料现已备齐,准备来年正月正式动工。按最低规模,约莫还得数十万股银。”


  
  “这么多?”博迪苏眉棱骨抖落了下,“这……这可怎生筹得齐?”“这么多银子,要谁一下子拿出来,都不容易。”沈曾植拈须沉吟片刻,道,“季直兄,现下我辈与顽固守旧势力正处在决战前夕,你便留下来,与我等一齐干吧。但新法实施,你这实业救国心愿岂不举手可遂?”张謇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桑梓厚望,季直怎忍心袖手不管?我国不维新不能富强,此季直深有同感。只我辈致力多年而一无结果,令人实浩叹不已——”
  
  “季直兄莫灰心——”
  
  “不不不,子培兄误会了。”张謇忙不迭摆手道,“我朝积弊已深,非一时半刻便能扭转得过来的。诸位仁兄在此努力,季直另辟他途,但若小有成效,与维新大业亦善莫大矣。”
  
  “嗯——我辈虽竭力宣扬变法主张,只却皆是口头上的。设若季直兄真能办出些名堂,定可使大批徘徊犹豫之人站稳脚跟。”寿富沉吟着说道。“对。”谭嗣同甫入京城,一直在一侧静静地听着,这时亦开了口,“位极人臣,端的风光无限。只本朝开国以来,状元入翰林的有多少?而至今犹能为世人所咏诵的又有几人?季直兄以状元身份兴办实业,实我朝第一人,成则流芳百世,不成亦会成为美谈。如今救国之途非止一个,依复生看,这实业救国并不亚于练兵御敌,季直兄但只放手去做。”沈曾植沉吟着点了点头,只嘴上却笑道:“好你个复生,我这将季直往回劝,你倒好,竟拒而不纳。方才我等怎生说的来着?”“好呀。”张謇拳头虚晃了一下,“子培兄,你们这竟合起来对付我呀。”


  
  “这可都是子培兄意思,我与复生、岸竹可是为你说话的呀,季直兄,怎么样,回头是不是该好生答谢一下?”
  
  “寿富呀寿富,你这全将屎盆子扣我一个人头上了,看我怎生收拾你!”沈曾植笑道着作势扑了过去,一时间屋内犹如炸了锅价热闹。足足盏茶工夫,还是沈曾植先自止住,捂着肚子笑道:“好了好了,不闹了,再闹下去我这身子骨可要散了架了。”他轻咳两声止住笑。“不过,你们可别想在季直这打牙祭,你们没瞅着他一脸苦相,正为银子犯愁吗?”谭嗣同接杯啜了口冰水,又道,“这数十万股银要解决,着实挺难的。诸位看看,有什么法子没有?”
  
  “来年又逢科考——”
  
  “季直兄正月便要动工,这来得急吗?再说都些应试的举子,又能有多少银子?不妥、不妥。”杨深秀方自开口,寿富已连连摆手道。“我看……嗯……”博迪苏攒眉沉吟着,接口道,“我二里沟东口那处院子原是额娘静心用的,如今额娘在草原上,也不打算再入关,闲着也是闲着,回头卖了出去,少说也值七八千两银子。”

  
  “这使不得,这使不得。”张謇眼中晶莹泪花打着转儿,忙不迭道,“岸竹兄厚意季直心领,只变卖宅院一事万万不可以的,如此——”
  
  “卖的银子是为着实业救国,又不与季直兄你私人,如何使不得?”寿富伸手用力握了握张謇肩头,“我这家里没多少存银,只阿玛那些古玩字画却也值不少银子的,回头我便换了银子。”
  
  “我筹一千!”
  
  “我五百!”
  
  ……
  
  兀自说话间,会馆管事轻步进了屋。谭嗣同哈哈笑道:“瞧,这不又有银子上门了吗?”说着,问道,“是不是有人拜晤?快请进来。”“公子,是位张大人求见。”管事周匝打千儿请了安,说道,“公子没有交代小人,所以没敢让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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