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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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我们这再讨扰,赶明儿只怕没进门,便要给扫地出门了。”
“好个叔峤兄,整日价绷着张脸,我还以为你压根便不会说笑打趣儿呢。那……那好,明儿见。”
“明儿见。”
在月洞门处折转,梁启超脚底生风,径趋西宅院,任李端棻在身后小跑着,亦被他拉了四五米距离。“卓如,慢着些好吗?”李端棻说着长吁了口气,凝视着梁启超,问道,“卓如,你是不是和南海先生起了争执?”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梁启超满心欢喜顿时去了十之七八,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稍刻,淡淡笑道:“苾园兄这话从何说起,卓如——”李端棻轻轻一哂:“从何说起?这还要我说吗?”
“京里现下形势如何你不清楚?”李端棻伸手紧紧握着梁启超双手,“众人皆唯你和南海先生马首是瞻,在这节骨眼上,千万不可自己人先生了隔阂。顽固守旧势力之大远非我等所想的那般,倘你二人——”“苾园兄多虑了。卓如——”梁启超仰脸让雨水冲刷着发热的面颊,半晌,透口气说道,“老师满腹经纶,能开风气之先。只他理想虽高,做事却性情急躁,往往心血来潮,不切实际。这几日要求入会之人不少,只其中许多都存着借机邀宠的心思,我意思缓些日子,待基础扎实了再正式立会,免得过早暴露反遭不测——”
“这是皇上的意思,也怪不得他的。”李端棻半苍眉毛皱着,沉吟道。
“皇上有此心思犹可谅解,只老师却不该有这个心思。”不堪凉意价身子哆嗦了下,梁启超满眼忧虑地望着李端棻,愀然叹道,“依他那性格,我……我真有些担心……”李端棻愣怔了下,会过意时心中只觉结了冰价地冷,半晌,开口说道:“他以前怎样我不晓得,只这阵子看确是有些变化。然春风得意,也是人之常情,你说不是吗?”见梁启超默不做声,他又道,“我们说话不方便,也不及你有分量,回头你多好言好语劝着他些。关乎国运之大事,我想他不会不虚心采纳的。”
“老师个性,但若抱定一种想法,便会一成不变地固执到底,谁也改变不了的。”梁启超轻轻摇了摇头,“方才为强学会一事,我劝了几句,他已然不快,这再要——只怕我们师生真要争个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了。”
“你就忍着些、让着些。”李端棻咬着嘴唇沉吟道,“你师生但生不愉,维新大业何从谈起?卓如,这不仅仅是你师生二人间的事,它可关系着国运、民运呐!”见梁启超翕动嘴唇欲言语,李端棻摆摆手接着道,“你莫要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离京赴沪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更况现下京师风起云涌,变化朝夕便起,你怎可轻易离开?”
“我——”
“辛苦奔波这么多年为的什么?你甘心错此良机吗?南海先生性子执拗,你能劝则劝。不行,不还有大伙吗?”李端棻拍拍梁启超肩膀,“好了,就这么定了。这阵子你刚好先待府里,好歹尽尽你这做丈夫的责任。”梁启超的眸子在晃悠的气死风灯下幽幽闪光,半晌,轻轻点了点头:“苾园兄,方才回府路上,遇着几个练把式的,说是能刀枪不入——”
“这事我知道。”李端棻冷冷哼了声,“甚刀枪不入,简直就是瞎扯,肉身子能挡得住枪子儿?真要这般,那些洋毛子还敢放肆?这都是端郡王爷弄来的。”
“他……他怎么会……”
“他人精着呢。说不准这日后真会给他闹出些名堂的。”兀自说着,翠翠迎面奔了过来:“翠翠见过老爷、姑老爷。老夫人有话儿,要老爷、姑老爷赶紧过去。”二人点点头,脚下已是加快了步子。
一夜北风呼啸,清晨起来,虽东际天穹中泛起了鱼肚白,却也寒气袭人。奕䜣呵腰出轿,身子不由瑟缩了下。放眼望去,只见灰褐色微明的旭光中,西华门外只有寥寥十数个官员,依稀便有奕劻、刚毅等人在内,奕䜣不禁松了一口气:还好,总算不太迟。一边想,一边大步朝西华门走去。
“六爷早。”
“各位早。”奕䜣扫了眼众人,边摆手示意免礼,边问道,“莱山怎的还没来?”“回六爷话,”刚毅趣青的额头在旭日下闪着亮儿,略一躬身,道,“卑职昨儿下值过去了趟,老毛病又犯了。”
“嗯——奕劻,俄国方面怎生回电?”
“俄方称王之春人微言轻,不足以当此责,要求改派李鸿章为贺冕专使。”奕劻方蒙慈禧太后开恩复了差使,闻声忙道,“另据曾纪泽电,俄国之要李鸿章出使,实欲借机与我朝签署御敌互助条约,以为其干涉还辽报酬。”“俄舰在胶州湾‘过冬’,这还不够吗?!”翁同龢嘴角肌肉抽搐了下,“似这种无耻贪婪——”
“叔平,先听奕劻把话说完。”奕䜣声音很轻,只语气却威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翁同龢深邃的眸子望着奕䜣,咽口口水终忍住了没有再言语。奕䜣努嘴示意众人递牌子进宫,又道,“可晓得都有些什么条件?”奕劻沉吟了下似乎揣摩着该不该说,道:“曾纪泽探得四条儿。这一呢,日本如若侵占俄国远东领土或我国以及朝鲜领土,俄我两国都应以全部海陆军互相援助。”他迟疑了下,方接着道,“这二嘛,设若发生战争,我国所有的口岸均应对俄军舰开放。另外,为了方便运兵,俄意通过我黑、吉两省修筑一条铁路直抵海参崴。”
“还有呢?”
“无……无论平时或战时,俄国均可在该铁路运送军队或军需物品。”
“六爷,依叔平看,沙俄此意非为共同御日,实欲借修路将其势力伸入我东北地区,以加强对我朝的控制。”
说话间众人逶迤进了养心殿垂花门,恰一名官员刚辞出来,众人看时,却是军机章京陈炽,不由都是一怔。陈炽躬身一个千儿打将下去,请安道:“卑职给诸位中堂大人——”
“免了。皇上——”
“皇上旨意,六爷和翁相进去见驾。其他中堂大人都在军机房做差。”说罢,陈炽复打个千儿脚步橐橐便出了垂花门。奕䜣目光中满是狐疑,盯了下他颀长的身影,半晌,抬脚循抄手游廊进去。在殿外嘴唇翕动着正欲言语,但听屋内光绪声气:“都进来吧。”
“嗻。”
二人不高不低地答应一声跨进殿门。只见光绪盘膝坐在炕上,炕下杌子上端坐一人,九蟒四爪袍服外罩仙鹤补子,正在聆听光绪旨意。
“赈灾一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光绪脸上略带倦色,声气却甚平和,“实在周转不开,来年春种先放了下去,回头再要刘坤一调些过来。总之一句话,不能饿死人。朕现下忙得七死八活,再不能添乱子了。袁世凯编练新军,乃朝廷大事,你要多与他些方便。”
“卑职谨遵圣谕。只他手下兵士滋民扰事——”
“此事回头朕自有旨意与他。奕䜣,你还有甚话要交代文韶,这就说与他吧。”
“要说的奴才昨夜都已交代了。”奕䜣躬身道。
“那就这样,王文韶,你跪安吧。”待王文韶躬身退出去,光绪努了努案上折子,“那些折子朕看了,待会儿下去拟旨意发了下去。近来各地灾祸频仍,甚是忧人,告诉他们要仰体朕意,悉心赈济,但由此引发事端,朕绝不轻恕!”
“嗻。”
“董福祥着调任甘肃提督,仍总统甘军,前敌诸将均归节制。”光绪说着端杯啜了口茶,见王福在屋外小声嘀咕,遂问道,“王福,何人在外边?”
“回万岁爷,瑾主子求见。”
“要她回宫候驾。”光绪用湘妃竹扇拍着手心,“袁世凯小站练兵,颇有功绩,便俄、英、日等国亦赞其治军有方,朕意擢其为直隶按察使,仍专管练兵。”翁同龢幽幽目光望着光绪,忍不住开口说道:“皇上,袁世凯心浮气傲,奴才以为不宜提拔过快。再者他虽操练得法,然究寸功未立——”“操练得法还不算功劳吗?”光绪用碗盖小心拨弄着浮茶,“朕知道底下奴才有说他闲话的,这有些事有,但大多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回头拟旨时责他几句便是了。还有,这奴才打算将定武军扩至七千人,要再增些军饷,估摸得二三十万,下去你便拨了过去。”
“皇上,定武军每年饷银逾百万,已然是各军中待遇最优的了。如若——”
“要购买外国新式武器,要延聘德国军官督练洋操,这哪一样离得了银子?”光绪眼角余光扫了下奕䜣,“此事不必再说了。还有什么事?说吧。”奕䜣咽了口唾沫:“俄国因王之春人微言轻,要求以李鸿章为贺冕专使,皇上看——”
“老佛爷不已令那奴才准备了吗?你不晓得?”
“奴才刚听奕劻言及此事,请皇上明察。”奕䜣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下,忙不迭躬身道。
“察不察就那么回事——”
“皇上,沙俄要李鸿章为使,实存不可告人之目的,奴才恳请皇上三思。”翁同龢愣怔了下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是老佛爷意思,就这么着吧。”光绪以眼色止住翁同龢,干咳一声凝视着奕䜣,“朕听闻这阵子京里甚不安稳,步兵衙门士卒屡屡胡作非为,滋扰百姓。你传话荣禄,身上差使多了顾不及,与朕说一声,朕自会要人替他分着些的。”
“嗻。”
挥手示意奕䜣退下,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吁了口气,光绪方望眼翁同龢说道:“有些事朕又何尝愿意?只现下形势不得不小心。”说着,他将油光水滑的长辫在脖子上盘了两圈,“《万国公报》、强学会这阵子搞得轰轰烈烈,已引起老佛爷注意了。方才陈炽进来回话,说这阵子与会之人常遭不明身份之人殴打。朕意思先缓一缓,这话方才都交代陈炽了。只康有为这奴才性子执拗,待会儿你下去亲自过去趟。告诉他,国家之事积弊已深,非一朝一夕所能扭转。变法维新的主张是好的,但顽固守旧势力一时转不过弯来,只能慢慢地诱导。要他既莫灰心消极,亦不要急躁冒进。”
“奴才遵旨。”
“嗯——”兀自沉吟着,屋角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一十二声。光绪移眸扫眼,但见子母针已经合拢回上,已是午正时分。“好了,你先下去吧。事儿办妥了再递牌子进来,朕还有话说的。”说着便吩咐更衣。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见光绪头上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腰间束着白玉钩马尾钮带,瑾妃满脸欢喜地躬身蹲万福请安道。“这么热的天儿,皇上用不着穿这么齐整的,好坏还不都——”“你怎的还在这儿?”光绪腮边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下,“朕不已让王福告你回宫的吗?”“臣妾……”瑾妃愣怔了下,怯怯地望眼满脸阴郁的光绪,期期艾艾道,“臣妾只想……候皇上一块儿过去……实在无意在此逗留的,请皇上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