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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我与“夷人”的那点事

  义律的进攻令下得比奕山还早,但是由于此前英军驻于香港,所以迟了几天才在广州附近集结完毕。
  
  在英军发起进攻后,奕山使出浑身解数,也进行了局部的有效抵抗。据英方统计,从1841年5月21日到25日,英军共死伤77人,创造了自鸦片战争开始以来英军伤亡的最高纪录。
  
  可是他并没有力量扭转乾坤,像杨芳一样,在传统的古典战争中他们也许可以如鱼得水,但对近现代战争却无一例外地讳莫如深。
  
  1841年5月25日,义律再次复制虎门战役时“侧后包抄”和“抢占制高点”的打法,从侧后攻占了广州城北的四方炮台,并建立了野战炮兵阵地。
  
  四方炮台可以俯瞰广州全城,只要英军愿意,野炮可以打到城内能看见的任何一个位置。到了这个份上,奕山不得不投子认输。
  
  1841年5月26日,义律开出停战条件,除中国军队需撤出广州城外,另索要六百万元的赔偿,说白了就是“赎城费”。
  
  撤是没有问题,残余守军本来就没什么作战能力了,主要是钱让谁掏,假如写个奏折给道光,包括奕山在内的好些脑袋就要骨碌骨碌地掉下来了。
  
  还好,广州的本地商人有钱,不就六百万吗,我们给,只要你们不在城里打仗就行。
  
  都说妥了,中间却插进一个花絮兼意外。由于在等待双方谈判条件,英军实际处于一种既不能打又不能撤的状态,按照军事原则,英军指挥官只能改集中屯兵为分散驻扎,以防御对手随时可能发起的偷袭。
  
  当英军官兵集中行动或作战时,比较容易约束,所以纪律尚可,争吵、酗酒乃至对附近区域进行骚扰的现象也少一些,但分开来就不一样了。尤其英军从香港出发时,仅仅带了两天的口粮,两天过后吃得差不多了,就得到周边乡村去购买,中间免不了要顺手牵羊,干出点类似于土匪的勾当。更有甚者,还有一些住在庙里的英军,闲着没事干,竟然寻求刺激,玩起“盗墓笔记”,把庙里寄存的棺椁也撬了开来。
  
  “洋土匪”的行径在当地老百姓中引起了极大愤怒。1841年5月30日,上万民众和乡勇采用诱敌深入的战术,在三元里包围了部分英军。当天正好下起大雨,英军的燧发枪失效,只得用刺刀进行作战,这使得广东人的功夫在雨中大显神威。英军被砍死砍伤多达49人,仅次于奕山组织的正规作战,这就是著名的三元里抗英。
  
  但是这实际上对整个局面已经影响不大,英军很快派出持有击发枪的部队前去救援。击发枪又叫雷击枪,这种枪械是不怕雨淋的,一开枪,民众即四散而去。
  
  老天爷不可能每次都帮忙,相信奕山如果与义律一对一贴近肉搏的话,也未必就处于下风,可人家不会给你这机会啊,而且英军明确告知,这种来自民间的攻击若不中止,停战协定便作废,先把广州城给你占领了再说。
  
  虽然在给道光的奏折中,奕山恨不能把“三元里抗英”的功劳也揽自己身上,但他是个聪明人,该服软还是乖乖服软,该交的钱也不敢少一个子。
  
  1841年5月31日,英军拿到了全部的“赎城费”,开始陆续撤退。一周后,海陆军完全退出广州,甚至连虎门炮台都交了出去——以英军这样的机动速度,以中国军队这样的防守能力,他们眨眼之间又可以重新控制广州,怕个甚啊。
  
  杨芳的担忧果然没错,折腾半天,什么效果没起到,反而损兵折将,还多付出去六百万。
  
  事情到此还不算完。作为主将,奕山得给皇帝一个理由,一个战败和“赎城”的正当理由。
  
  在随后发出的奏折中,奕山没有否认英军攻占四方炮台的情节,但他说这是“汉奸”作祟,里应外合的结果,并不说明英军有多高明。
  
  不过不管怎么编排,如此结果总是令人气短,而下面的发展,若是照实说的话,无疑会更令人沮丧——马上要到战败认输的那个环节了。


  
  恰恰到这里,奕山显示出了丝毫不输于优秀文学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他笔锋一转,端上了一盘比武侠小说还要精彩得多的“文学大餐”,题目或可称之为:我与“夷人”的那点事。
  
  据奕山说,即使到这种关头,他仍然临危不惧,下定决心要与广州城共存亡——“你们不过占领一个城北,有种攻城啊,我逮谁照量谁,准保把你们全给从城头上撸下去”。
  
  “这个时候,城外有夷人向城内招手,好像是要说点啥。往下一看,几个英军头头站在城外,嘴里叽里咕噜,而且有画面配合声音,他们一会指指天,一会指指心,总之动作十分古怪。”
  
  “听不懂啊,找翻译,翻译听了,说英国人是要禀请大将军出面,以便向大将军申冤叫屈。”
  
  这个“大将军”指的当然是奕山。前面是铺垫,下面就轮到这位老兄尽情发挥了。
  
  “要请我出来?知道我奕山是什么人吗,皇上派来的靖逆将军啊,奉命而来,唯知有战,来这里的使命就是代表月亮消灭你们,不见!”
  
  “我下面的一个总兵就依令站在城头上,把这帮臭不要脸的痛骂一通,说你们敢无耻地再说一遍,大将军是你们见得了的吗?”
  
  “亲爱的皇上,您都不知道这时候发生了什么情景,英军里面最大的头头忽然脱掉帽子向我们行礼。”(请注意奕山文学态度之认真和细腻,他连细节都没放过,因为照传统说法,“夷人”膝盖不能打弯,所以在他笔下,英军大头头的最高礼节不是下跪,而是脱帽)。
  
  “行礼之后,大头头又屏退左右,他把手上的指挥刀一扔,然后就那样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在城墙前。”
  
  “皇上,您是了解我的,照我一向的倔脾气,是绝不愿意搭理这些洋人的,但您也看到了,他们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太麻人,好像搁一万片花椒放嘴里,能麻死你,所以我就派翻译走下城去,问他们,你等究竟有何冤屈。”
  
  “洋人说了,由于我们不给他们通商,导致他们亏欠无偿,已经卖出去的货也收不回本钱,亏大了。他们占领四方炮台,其实就是觉得离得太远,怕说话听不见嘛,就选了这么一块地方来就近递话。”
  
  “洋人们没别的奢望,就是求大将军转恳大皇帝开恩,把商欠,也就是欠的那些本钱还他们,然后让他们通商,给个活路,从此再也不敢来滋事了。”
  
  文学总是那么具有力量,经过奕山功力不凡的再创作,在广州之战中,求和的变成了英国人,“赎城费”变成了合理合法的“商欠”,给道光的印象,好像这一仗还打赢了。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应该说,自林则徐禁烟以来,所有大吏.没有一个不说谎,不过总还有个限度,林则徐上报“七战七捷”,有鼓舞军心和让道光支持“主剿”立场的目的,但汇报英军的情况大多没掺假。琦善扯淡,主要是对着义律扯,他对皇帝讲的也基本都是实情。杨芳呢,迫不得已编过一些无中生有的“胜仗”,可再怎么编,还不敢说英国人会向他“乞和”……
  
  只有奕山,到底是在皇上身边做侍卫的,那真是艺高人胆大,什么都敢吹,什么都吹得出来,给人印象,他就是上嘴唇着天,下嘴唇着地,整个不要脸了。
  
  倒是道光似乎完全被奕山给蒙住了,阅看奏折后,马上传旨嘉奖广州之战的一干“有功之臣”。
  
  奕山可以撒弥天大谎,可是毕竟封不住其他人的嘴,有知道实情的官员,随后就发来密奏,弹劾奕山谎报战况。耐人寻味的是,道光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一跃而起,怒发冲冠。
  
  皇帝超常冷静,冷静得像换了个人:“再派人私下调查,看情况究竟怎样。”
  
  调查的结果,说明奕山大部分说的是谎话。
  
  这时候大家以为奕山该倒霉了,孰料还是没有。道光只批复“留览”,放着看看吧,就烟消云散了。
  
  其实不需密奏,更不需私下调查,道光又不是足不出宫的小孩子,他能真的看不出奕山奏折里的虚假吗?再说他派新班子出征的目的,是绝不允许和英国通商,哪怕是“乞和”,那杨芳巴巴结结半天,还不就是奔着这个去的,要是通商就能止战,早就不用费这老劲了。
  
  他不是看不出有人说谎,他是心累了。
  
  就像从前对付陋规和推行实政一样,一开始都是除恶务尽,非要怎么样怎么样,到了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方看似不咋的,其实厉害得很,该惊着的也不是它,而是你自己。
  
  自鸦片战争以来,从林则徐到奕山,一圈人用过来了,可谓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而且都是帝国官场出类拔萃的人物,可仍然不能像张格尔之役那样完美收官。如果他不乐意,仗就还得继续拖下去,这一拖,消耗的都是白花花的银两,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国库显然已经承受不起了,所以他现在着急的是如何收场,哪怕是平局或略赢,也认了。
  
  奕山明白地告诉道光,只要答应了英国人的“乞和”与通商要求,钱都不用他出,对方就再也不会滋事了。
  
  事到如今,道光已经没心思去追究奕山到底有没有说谎。他认为自己的这只股票已经跌得够惨,不亮跌停板就收不住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那就这样吧,夷人那种猪狗一样的东西,不值得跟他们计较,何况你在火攻中还惩戒了他们,何况他们还脱了帽子行礼,我能够体谅你们不得已的苦衷,知道你们也挺难的,通商和商欠这两件事,准了!”
  
  道光急于从奕山给搭的台阶上下来,他疏忽了一件事,那就是义律与奕山达成的停战协议,仅止于广州一地,不久之后,战火还将向北方继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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