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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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山的蝈蝈是这样出事的。
两个月前,灌水车站住进来八个日本人。八个日本人交流没问题,跟中国人说话就费劲了,他们需要一个懂日语的中国人协助工作。告示贴出去三天,没人去那里搭茬儿。几个日本兵很郁闷,商量着要跟河野站长学说中国话了。在他们中间,河野站长就算是最懂中国话的了。第四天早上,几个日本兵跟河野站长学着中国话,还一边发着牢骚:好不容易占领了这个地方,还要学这里的语言,很不甘心。正烦躁着,他们的门被叩响了……
这天,海川起了个大早,偷偷揭了那告示来灌水站了。被录用的过程特别简单,海川只跟日本兵叽里呱啦一顿神侃,考试就通过了。这样,海川就成为灌水镇历史上第一位给日本人做事的人。当年,海川在奉天读过几年书,学了几年日语。那时候灌水镇的人都说海川这小伙子可出息了,会说东洋话呢。谁能料到,会说东洋话的结果是给日本人当差。灌水镇的人家开始偷偷告诫自己的孩子们,长大千万别学说东洋话了。
海川要去车站给日本人当翻译,满山姥爷不让去,海川还有理:“总要养家糊口嘛!我也不能白白学了东洋话,现在有了用武之地,多好的机会啊……”
海川这么一说,姥爷和姥姥都失去耐心了。姥爷把海川的行李扔了出去:“谁要你这么养家糊口的?土豆搬家——滚球子!”
就是让海川滚蛋的意思。海川也很识相,索性带上铺盖卷住在了车站,整天像苍蝇糊在牛粪上,长在日本人那里啦。
从海川搬走那天开始,满山就不搭理舅舅了。给日本人当差究竟有什么不好的,满山不大懂。不过,就看家里人那很厌恶的态度,满山就知道那不是好身份。再说了,满山很不喜欢那几个日本人,跟他们搅在一起还能好吗?
满山不搭理海川舅舅了。这还不算,满山还不许镇上的狗接近海川。要是哪条狗跟海川摇头晃脑套近乎,他上去就是一脚,保证踢得它嗷嗷直叫。最早被满山教训的是李小刀家的四眼,后来,还有两三条也遭到了满山的教训。这几条狗很快就明白了,它们要是跟海川接近,满山就不开心,情况跟从前不一样了。它们都不想让满山不开心,所以,都不再理海川了。它们还跟别的狗说出了这样的意思:大家都不要搭理海川了吧。其他的狗没有意见,不搭理他就是了。
镇里的狗见着海川,都远远地躲着走了。
镇子的人也都不拿正眼看他了。老奎爷一看见海川,就把脸转向一边,狠狠吸烟,要把烟袋吸干。妈妈觉得海川给家人丢了脸面,气得把一簸箕谷皮都扬在他身上。
海川笑笑:“姐,大叔,你们别把我看扁了……”
满山插话说:“你本来就是个扁人,还怪人家这么说你?”
满山这样说舅舅,心里甭提多难受了。难道舅舅再也不能像从前的样子了吗?以前跟他在一起给兔子下套子,一起上树摘野梨……多好玩呢!现在,满山就是死也不能跟一个“汉奸”在一起。给兔子下套子这样的事,自己干吧。实在不行,找李小刀一起去,反正他也不能再找舅舅了。
“其实就是汉奸……”镇子里的人都这样说的。大家没有公开喊出来,不过,这些话像风一样在镇子里存在、流传,但不见踪迹。
整个灌水镇不喜欢那几个日本人。
越是不喜欢,他们好似越是爱跟着掺和。满山在车站附近的草甸子上捉蝈蝈,两个日本兵跑过来,样子很凶。
“走开小孩!走开!这里不许来!”其中一个中国话学得还挺像的。
满山说:“我总在这里玩啊!现在咋就不行呢!你们管不着!”
海川赶过来,跟几个日本兵呱啦几句,再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对满山说:“不能跟河野站长那样说话。我替你给他道歉了。到别处玩去!”
满山不服气:“谁让你替我道歉的?咱们又不是没理!以前你还领我在这玩呢。他们说不让玩就不玩啊!”
“你明白啥?现在这里是皇军的车站要地,不让你来就别来。不懂事是不?”海川的嗓门比任何时候都大。自打给日本人当差,还长脾气了。
满山一肚子火,快把褂子点着了。本来只想捉一只蝈蝈,他打算再捉三只。这样,四只蝈蝈住在一起,鸣叫起来热闹,在一起也不寂寞啊。现在,只捉到一只,把它一个关在蝈笼里,多没意思啊!再抓一只也算有个伴儿嘛。满山不走。
满山跟日本兵和舅舅顶着牛,满山的蝈笼暴露在河野的小眼睛下面。这个小蝈笼不可能不引起河野的注意。它实在太晃人眼睛了。蝈笼是选用雪白的席篾儿编的,很精致,在河野看来像个工艺品。本来,往年的蝈笼都是舅舅给编的。现在这个是满山自己花了半宿时间编成的,手指都刺破了,细看,有淡淡的血迹印在上面。河野两只小眼睛闪着光芒,盯着这件小工艺品,心里盘算着:“要是把这个小东西捎给在奉天的女儿,她一定喜欢……”
满山一看这个日本兵不怀好意,就把蝈笼藏在身后。河野转身跟海川呱啦了几句,只见海川满脸堆笑,不住地点着头。满山发现,自从去日本兵车站工作,海川就学会了那种讨好别人的笑,脸上也似乎多了皱纹。一定是经常堆着那种笑的缘故了。海川从前就是爱笑的,从前的笑是笑给自己。比如要是套着了兔子,他笑眯眯露出一口白牙,脸上不堆褶子。
海川果然来替河野讨蝈笼了。海川像跟日本兵那样笑着,伸出手跟满山要蝈笼。海川这副样子,让满山感到陌生。
“我的东西,不给。”满山说。
河野的手抚摩着刀把,不怀好意,盯了满山一眼。
“河野站长说了,这是皇军的地盘,皇军地盘上的蝈蝈也是皇军的。”海川跟满山说。
这话满山越听越糊涂了:“这不是你带我玩的草甸子吗?不给!”满山躲闪着舅舅,闪来闪去退到河野面前。却被河野冷不防从背后夺去了蝈笼。河野把蝈笼高高举过头顶,细致地打量着蝈笼:“由西!我的小孩子很喜欢这个!”说着得意地走开了。
满山气得大骂,要追上去,被海川拦住了。
“你不分里外啦!”海川跟满山又是挤眉又是弄眼的,那样子很猥琐。
满山不容分说,朝舅舅的胸前打了一拳。
海川疼得咳嗽了几声,就是不放满山过去:“舅舅有空再给你编一个……”
满山一转头扔下一句:“我会来的!”然后跑开了。
打那以后,车站上除了火车的噪声,票房里还时不时传出滴滴的蝈蝈叫。日本兵们都说,那是蝈蝈在唱歌。满山在站台对面听见了,听出那只蝈蝈在找伙伴,根本不是唱歌。它待在那里,太寂寞了。
滴,滴,滴。蝈蝈饿了。
滴滴,滴滴。蝈蝈想念它的伙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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