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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无爵自尊贲园书

  在骆公祠之东,原来还有一座颇大的花园,叫景勋楼,是清雍正年间四川提督岳钟琪的宅第。其名声与骆公祠齐。岳钟琪是岳飞的后代,比他老爹命好,在北京也有宅邸,纪晓岚的阅微草堂本是他的房产,当年纪晓岚是从他手中买下的。要说这条短短不过两百米的老街,真的是奇特,既有骆公祠,又有景勋楼,表面上看来波澜不惊,里面却别有洞天,所谓“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民国之初,一代富甲天下的大盐商严雁峰买下景勋楼,于1914年至1924年,经过十年的翻建而成贲园。这期间,严雁峰老先生于1918年仙逝,由其子严谷孙继续父亲的工作。算一算,严谷孙接手父亲的造园工作时,年仅十九岁。最后,父子两代共同努力,将岳府改造成新型的四进院,这种四进院不是北京传统四合院里那种四进四出然后有抄手回廊衔接的格局,而气派和占地更要大得多,因为连客人在内要住有一百多口人。据说每一个院落都自成一格,不仅房间多,而且都有自己花木扶疏的大花园。听老人介绍,说这里最显眼的是修竹、银杏和桂花树,一年四季都绿荫蓊郁,花开不断。
  
  园子最后面,亦即当年岳家景勋楼的旧址上,建成最负盛名的贲园书库。有人说贲园取其“贲”字“气势旺盛、高起来”之意,其实,严雁峰别号贲园居士,在我看来,贲园就是自家书库而已。


  
  和我们如今一些富商有钱就或购置豪宅,或豪赌,或豢养“小三”“小四”,或投资时髦的足球与电视剧不大一样,严雁峰钟情于图书,花钱买各种珍本善本的书籍,是一名名副其实的藏书家。建贲园之前,他曾于光绪二十年(1894)入京,以巨资购进大批古书,装运四川;途径西安,见有人藏书出售,虽要价不菲,又不惜重金,倾囊而出,全部收进。此豪举一时传为美谈。严老先生去世的时候,藏书十余万册,后来经过严谷孙几十年的努力,已有三十万册的规模,所以当时有诗赞曰:“贲园三十万卷书,枣梨精刻饫群儒。”
  
  可能是老天要给我一些补偿,我去和平街寻洗马池未果那天,听说贲园尚在,颇为兴奋。毕竟历史未曾完全如烟飘逝殆尽,硕果仅存还留下一个宝贵的贲园,也实属难得。
  
  如今的贲园已经成为图书馆的宿舍,一片并不太高、几乎是简易的居民楼,立在那片曾经藏龙卧虎之地。走进不大的铁门,沿着一条挺干净的甬道走进去,看不见当年的修竹、银杏和桂花树,只有楼旁的一株海棠花开得正艳。甬道几十米,不长,但两旁的楼群铺展,想当年肯定是左右距离不短,所谓“口小膛大,腹内可撑万里船”。
  
  走到甬道尽头,被一扇铁栅栏门挡着,进不去了。隔着栅栏,可以看见正在修缮中的一扇月亮门,门上门脊的瓦还没有盖全。隔着月亮门,有大树遮掩,依稀看见有灰色的小楼隐现,想那应该就是贲园的藏书楼了。可惜,折回大门前的传达室,无论如何说想一览藏书楼的芳容,就是不给钥匙开门,只说需要听省图书馆的指示。
  
  没有办法,第二天一清早找到省图书馆的馆长,才终于走进藏书楼。没有看见月亮门门楣上雕刻着两个篆字“怡乐”。据说,贲园里这样的题字颇多,最有名的还有严雁峰自撰、请于右任书写的一副对联:“无爵自尊,不官亦贵;异书满室,其富莫京。”更是黄鹤不知何处去了。但是藏书楼上嵌着“书库”的隶书横匾,虽然斑驳,却清晰在目,留下岁月的一点遗韵。
  
  楼前的小院,远没有我想象中的大,不知是以前就这样呢,还是后来的格局发生了变化。想以前读书曾经看到对贲园书库的介绍,说是“书库建在花园中”。那么,应该比眼前的园子要大、要漂亮才是。藏书楼正在重新维修,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施工的泥土和工具。但藏书楼两侧各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像是以前留下来特意陪伴藏书楼的,百余年来,算得上为藏书楼红袖添香的知己。

  
  藏书楼二层的建筑风格是中西合璧,墙体灰砖磨砖对缝,近百年依然很结实,那时候的工艺不欺岁月和人。月亮门探出楼外,设于楼正中间,门楣之上的门檐和整座楼的房檐,都是灰鱼鳞瓦铺盖,典型中式。但门顶上是雕花阳台,和门两侧对称的窗,完全西式,尤其是二层窗上有拱形券式的装饰,更是清末民初西风东渐时洋味儿的四溢。
  
  走进楼里,光线幽暗,地上遍布施工的材料杂物。楼梯还在,楠木地板还在,只是楼上也是一样空空如也,显得面积并不大,上下两层也就两百平米左右,真难以想象当年严氏父子那三十万多册的藏书济济一堂,是如何藏下的。据说,还有地下一层,可惜我没有看到。另据说,墙的四壁有通气孔,每扇窗前有气窗,可使库内空气流通,室内温度稳定,可惜我不大懂,未加仔细观看。还据说,书架书柜全是楠木、香樟。书库内对虫蛀、水沤、霉烂、发脆、脱页、断线等均有良好的预防设施和专人管理,常年雇人在此翻书,防止虫蛀、水沤、湿气浸润,避免书页生霉、发脆,完好地保护了这三十万藏书,其中包括宋版孤本《淮南子》《淳化阁双钩字帖》,及明“马元调本”珍版《梦溪笔谈》。这样珍本善本的书籍就有五万册,一直到解放后才得以全部捐献给国家,确实不容易。严雁峰老先生曾告诫儿子说:“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且不说这中间有多少军阀、政客和贪婪的商人对严家的藏书馋涎而跃跃欲试于攫取之中,只要想这多年来,历经战乱,严家将藏书全部装箱,分藏于城内的大慈祠和城外新繁的龙藏寺,十余年后战火平息再搬回藏书楼,所历经的周折,便会感慨多不容易。可惜,这一切更是无法亲眼目睹,只能遥想当年。


  
  如此功能齐全又藏品丰富的民间藏书楼,难怪成都人骄傲地称之为成都的“天一阁”。来成都的文化名人,几乎无一不来贲园一亲书香,来看书库挂墙汉刻、插架明版,来和主人诗吟唐宋,谈慕魏晋。来过的人可以数出糖葫芦般一长串,其中最为成都人热衷的是张大千。抗日战争中,张大千来成都,住严谷孙家,贲园书库对他开放,同时,因张大千家属及随行弟子、伺从一行迤逦有四十余人,严谷孙准备了二十多间房屋。据说,张大千还养有老虎、猴子和藏獒等一列动物,每天所吃的大量肉食,也都是严家花费。这且不说,严谷孙还将院侧客厅改建成画室,特做一张巨型楠木画案。张大千在严家一住两年,其一丈二尺玉版宣画成的《西园雅集图》、大幅泼墨荷花、《杨妃戏猫图》,均在这上面挥洒而就,并在文庙后的成都女子师范学校展览。日后,张大千到敦煌临摹壁画,回成都举办敦煌画展,包括来往路费等所有费用,都是严谷孙出资,为此,严谷孙不惜变卖了自家的家产。如此仗义疏财,皆因严谷孙和张大千同气相求,都属于大气象之人。
  
  严谷孙先生于1976年去世,终年七十七岁。站在沧桑的贲园藏书楼前,想念这位可敬的老先生,他和他的父亲真的做到了无爵自尊、不官亦贵,支撑着他们这样尊贵品性的,是书,或者说,是如今我们爱说的文化。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奢想,不仅让藏书楼重现天日,如果也能让贲园整体恢复旧貌,这样不仅可以让这里成为一座公园,同时也可以让藏书楼重新立于花园之中,让书香随花香一起飘荡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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