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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笔记之四

  用气压计的野人
  
  癫痫症
  
  假如
  
  在此之前,生活中的所有事情对我而言都显得一清二楚(我想,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始终有点偏爱“清楚”这个字眼儿),可是今天……我有点迷糊了。首先,正如她宣布的那样,我真的被分配到112号礼堂,而这种概率只有500对1000万到1200万。(500是礼堂的数目,1000万是号码的数目。)其次……还是先让我有条有理地把事情介绍清楚吧。
  
  礼堂: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玻璃建筑,阳光穿墙而入。一圈一圈座椅上坐满高贵、球形、头发剃得短短的脑袋。我满心欢喜地四处环顾。我应该是想从蓝色的制服波浪中找到那两道玫瑰色弧线,O可爱的双唇来着。可是我突然想到一副雪白尖利的小牙齿,就像是……哦不!今天晚上21点,O将来到我这里;因此我思念的自然只应该是她。钟声响起。我们一齐起立,齐唱《联众国颂歌》;睿智的留声机演讲者装配着闪闪发光的金色麦克风,从讲台上升起。
  
  “尊敬的号码们,我们的考古专家们不久前刚刚发掘出一本写于20世纪的书。富于嘲讽意味的作者在书里讲了一个野人和气压计的故事。野人注意到,每次气压计指针指到‘有雨’字样时,都的确会下雨。由于野人希望下雨,所以他放掉不少水银,让指针正好停在‘有雨’字样上(屏幕上出现一名披着羽毛衣服的野人,他正在放出水银。哄堂大笑。)
  
  “你们都在嘲笑他,不过,你们难道不觉得那个时代的‘欧洲人’更可笑吗?他和野人一样想要下雨;然而,他却只会束手无策地站在气压计前面。野人至少还有点勇气、能力和逻辑感,尽管当然只是原始的逻辑感。他表现出在因和果之间建立联系的能力:通过放出水银,他迈出了第一步,这……”
  
  听到这(再强调一遍,我不掩盖任何事情,一切完全从实记来),我突然对麦克风传出的一波波越来越响亮的声浪充耳不闻。我不知怎地觉得,我来这里是徒劳一场。(为什么是徒劳一场呢?既然我被分配到这里,我又怎能不来呢?)我觉得一切都空洞洞的,好像只是空壳一样。我勉为其难地设法重新注意听讲,留声机演讲者正讲到今晚的主题——我们用数学作曲的音乐(数学是因,音乐是果)。它讲起最近发明的音乐生产机。
  
  “……只要摇动手柄,任何人都可以做到每小时制造三首奏鸣曲。我们的先人制作音乐是何等困难啊!他们必须先使自己得到灵感,即一种已经灭绝的癫痫症的袭击,才能进行创作。这里有一个关于他们取得的成就的有趣例证:20世纪由斯克里亚宾①创作的音乐。这只黑盒子”——讲台上的帷幕向两边拉开,一种古代乐器出现在我们眼前——“这只盒子被他们叫做‘皇家大钢琴’。他们崇尚皇权思想,这也证明他们的音乐是……”
  
  我再也记不得下面的话了,也许是因为……我还是坦白吧,是因为她,I-330号,走到了“皇家”盒子边。可能我只是因为看到她突然出现在讲台上而吃了一惊罢了。
  
  她穿着一件奇妙的古代衣服,一条紧紧裹着身体的黑色长裙,非常夺目地衬托出她洁白的肩膀和胸部,以及胸脯中央那道随着呼吸起伏的宜人阴影……还有那副白得
  
  ①斯克里亚宾(AlexanderNikolaievichScriabin,1872—1915),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罗斯音乐家,是无调性音乐的先驱。——译注
  
  发亮、亮得几乎有点刺眼的小牙齿。她微笑一下,仿佛朝下一咬。她就了座,演奏起一段像古代生活一样野蛮、令人颤栗、洪亮无比的东西——一点理性的影子都没有。当然,我周围的人都是对的;他们都在哄堂大笑,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笑——可是为什么我,我也没有……
  
  是啊,癫痫症是种精神疾病.是种痛楚。它是一种缓慢、甜蜜的痛苦,一种啮咬;它渐行渐深,越咬越紧。随即,阳光慢慢涌现——并非我们这种透彻明晰,蓝幽幽、软绵绵穿透玻璃墙的阳光。不,这是一种野蛮的阳光,奔涌烧灼,将一切撕扯成碎片……
  
  我左边的号码瞥了我一眼,咯咯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不过我记得他嘴唇上泛起一个七彩斑斓的口水泡泡,“啪”地裂开。这个泡泡把我带回现实。我恢复了自我。
  
  顿时,我像所有其他号码一样,只听到些毫无意义、不规则的聒噪和弦。我笑起来,顿觉一阵轻快,心情变得无忧无虑。天才的留声机演讲者精彩绝伦地向我们展示了那个野蛮时代,如此而已。
  
  后来,我兴高采烈地聆听我们自己的音乐。为了做个对比,演讲结束时,特地放了这样一段音乐给我们听。清澈澄明,五彩斑斓的音阶无穷尽地凝聚又分散;符合泰勒和麦克劳林公式①的人造和声是多么健康积极、四平八稳、宏大雄伟啊,就像这段《毕达哥拉斯的裤子》一样。波浪般的起伏运动中没有哀伤旋律的容身之地,音乐采用着行星光谱似的美丽结构……何等的辉煌庄严,何等的完美规则!古人随心所欲的音乐多么可悲,它们毫无限制地放任野蛮想象!
  
  像平时一样,我们四个一排、秩序井然地离开礼堂。熟悉的上下佝偻的身影一晃而过。我满怀敬意地鞠个躬。
  
  亲爱的O再过一个小时就要来了。我愉快又积极地憧憬着。总算到家了!我冲到大楼办公室,向值班控制员交上我的粉红票,接过一张允许拉下窗帘的许可证。在我们的国家,只有在性日才可以行使这一权利。平时,我们都居住在透明的四壁当中,它们闪闪发亮,宛如由空气编织而成;我们生活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无时无刻不沐浴在光线中。我们彼此之间赤诚相见,毫无遮掩可言;此外,这种居住模式更给安全卫士艰难而崇高的工作减轻了难度。如果没有它的话,许多坏事、就可能趁虚而入。很有可能古代人怪模怪样的不透明住所正是他们可怜的卑小


  
  ①均为积分公式的名称。——译注
  
  心理的原因所在——“我的(原文如此!)家是我的堡垒!”——他们怎能发出这类谬论?
  
  22点到了,我放下窗帘,同时O微笑着走进门,娇喘微微。她将玫瑰色双唇和粉红票一起伸向我。我扯掉票根,却无法将自己扯离那副玫瑰色嘴唇,直到最后一刻,22点15分,我才放开她。
  
  随后,我向她展示我的日记,和她聊天。我想,我非常精彩地谈到了正方形、立方体和直线的美。起初,她入神地听着,样子娇艳动人;然后,她的蓝眼睛里突然涌出一滴泪水,又一滴,第三滴眼泪径直淌到摊开的页面(第7页)上。墨水字模糊了;唉,看来我得重新抄写一遍。
  
  “我亲爱的O,要是你……要是……”
  
  “什么要是?要是什么?”
  
  我打算说的可能还是关于做错事的小孩的悔恨之类老一套教训人的话吧,或者也可能我想说点什么新东西,关于,关于……另一个人?我仿佛有点儿……这可真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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