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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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工会的名义给他们送去两千,这事别让其他人知道。”
合上电话没几分钟,他又拨通另一个号,对方一听是他,马上态度好起来。陈天彪说:“你那儿还缺人不,我有个亲戚,小姑娘,想在你那儿找份工作,能不能安排一下?”
对方想都没想就说:“陈董的亲戚,我哪敢推辞,明天就让来,坐办公室。”
“办公室就不必了,给安排个挣钱多的岗位,她家境不好,年纪又小,还望多照顾。”
对方说:“没问题,到打字室打字去,一个月发一千二,如果嫌少,我再加。”
陈天彪表示感谢,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挂断了电话。这时楼下又吵了起来,陈天彪出来冲楼下发火:“你们有完没完?”
苏万财霍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你给评评理,我来一回她甩一回脸子,好像我这个老子是讨饭的,俗话说子不嫌娘丑,她这是把我当老子吗?”
苏小玉紧跟着道:“有你这种老子吗,你做的那些个丢人事,天下哪个老子做得出来?”
“我做哪些丢人事了,啊?偷了还是抢了,你说个明白!”
“我说不出口!”苏小玉猛地将手里东西掼了一下,楼下发出很响的一声。苏小玉给父亲发脾气,是常有的事。苏小玉这样做,一大半原因是陈天彪。陈天彪跟苏万财,关系紧张着呢。
陈天彪装作啥也没听到,冲楼下的苏万财说:“你尽管喝,茶有的是。”
苏万财这次是来卖兔子的,他在乡下办了一个养殖场,办厂的时候找过陈天彪,陈天彪没支持也没反对,事实上从苏万财的面粉厂倒闭后,他的事陈天彪都采取这 态度。苏万财却认为不反对就是支持,因此办厂时三番五次找陈天彪借款。陈天彪自然不会借给他,苏万财最终还是从女儿苏小玉那儿弄到了钱。此后,苏万财三天 两头跑来,不让进家他就找到厂里,不是卖猪就是卖羊,反正河北集团后勤部的人他都熟,不用陈天彪发话,人家照样给他面子,按高出市场价许多的价格收了。后 来陈天彪知道了,把后勤部长狠狠批了一顿,还在相关会议上专门强调,以后凡是苏万财的东西,白给也不能要。
苏万财并不计较,世上的猪羊一个样,脸上又没刻我苏万财的名字,只要我不出面,你从哪儿知晓。
苏万财现在不养猪羊了,那东西尽赔钱,赔得他都认不得人了。事实上这两年他啥也没养,厂子早不像厂子,前几天他从别人手里低价收购了一批兔子,他想赚一 把。苏万财最近开销大,手头很不方便。他提着兔子去找后勤部长,后勤部长很为难地说,实在不好办,厂里现在资金紧,工资都按时开不了,哪还有钱搞福利?苏 万财软缠硬磨,部长就是不敢答应,一口一个没钱。苏万财哪能信,河化没钱,这世上谁还有钱?前些年搞福利,搞得全河阳眼红,甭说几百只兔子,就是拉来几火 车牦牛,也给分了。可惜那时自个傻,没抓住机会。苏万财认定是陈天彪作梗,这才提了两只兔子来探口风,没想又让陈天彪甩了冷脸子。
陈天彪睡了一觉,醒来后天已发黑,从楼上下来,见苏小玉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厨房里转一圈,本是想找东西填肚子,结果就看见了两只兔子。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恨,陈天彪弄醒了沙发上的苏小玉,质问:“是他提来的?”
苏小玉揉着两只眼睛,慌慌张张说:“是他提来的,我不让放,他……”
陈天彪没再多说,操起兔子,出门扔进垃圾道。进门还见苏小玉愣怔在沙发边,陈天彪感觉到不大对劲儿。
“怎么,不舒服?”这时他才关心起年轻的妻子来。
“不,不,我没事。”苏小玉惶惶地跑进厨房,想给陈天彪做点吃的,一紧张被热水烫着了,疼得她跳起来。
陈天彪不动声色地看住她。
看着看着,眼前忽然晃出一扇磨盘。是磨盘,圆圆的,转啊转,不停地转……
他的双眼一下就湿润。
三车间再次停产,这一次是大停,原料供不上了。
几乎同时,兼并过来的三个分厂也相继停产。
陈天彪似乎并不着急,他对找上门来的几个分厂厂长说,停产不见得是坏事,你们生产了这些年,赚过钱没有?
几个厂长让他问的低下了头。
自兼并过来,河化的分厂几乎都靠大厂这边贴损,陈天彪一直期望他们能自己扭亏,现在看来这个想法简直愚蠢。
“工人们嚷着要工资呀?”有个厂长说。
“要?”陈天彪控制住情绪,“你告诉他们,工资不是要的。”
“董事长,要不再找找市上吧,我们的纸箱质量不错,就是价格稍稍贵一点,可市里的企业都从外地订货。”纸箱厂厂长带着情绪说。
“要找你找,我可替你当不了婆婆。”陈天彪哭笑不得。纸箱厂的产品是不错,可成本居高不下,设备老化,耗材高,加上要养活一大堆工人,早就没了竞争力。 去年陈天彪就想让他们停产,但市上硬性出台一项政策,把纸箱厂列在了必保单位。就是这种必保,让这些人认为,市里企业订他们的货是天经地义。听听刚才那口 气,价格稍稍贵点,好像价格贵还成他声讨别人的理由了。
必保单位是市上的形象工程,也说是面子单位。在下岗铺天盖地,失业这个 词 第一次光明地跳到国人面前时,能保住一些单位是很得人心的。为此市上采取了一系列温情措施,包括协调贷款,包括市长包点,包括以行政手段干预市场供求,去 年就是市上出面,将纸箱厂积压产品卖给了本市几家小厂。
在强大的市场面前,市上也显得很被动,很无奈,有时的举措简直像小孩子玩过家家,滑稽得很。
一听陈天彪口气不好,纸箱厂厂长不敢再多嘴,闷声抽起了烟。
几个人围了一上午,没从陈天彪嘴里听到一句想听的话。陈天彪这次看起来是心硬了,铁了,非要让河化经历一场痛变了。
陈天彪扔下黔驴技穷的一帮人,独自下了楼,在厂区里转悠片刻,发现自己现在也有点黔驴技穷。
不是好事啊,以前遇到难题,从没这么烦躁,更没这么悲观,这次,真不一样。
他忽然想到招弟家去坐坐。每当心情堵塞,烦闷解不开时,他就不由得想起招弟一家子。
人跟人的感情真是复杂得很,五十岁的陈天彪在通往乡间的路上忽然想起了感情这个词,想起了遥远的岁月,想起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许多热血沸腾的故事。他 仿佛看见自己正走在乡间的小道上,赤着脚,打着泥腿,脖子上挂一条永远被汗浸湿的毛巾。他的身后,是一条高高斜斜的影子,无论春秋还是冬夏,他都那么忠诚 地跟在他身后,他吃苦他也吃苦,他挨饿他也挨饿,他栽跟斗他也会趴下。而在他们的身后,在那个洒满辛酸和耻辱的乡下小村落,炊烟和牛屎混合着的雾腾腾的天 空下,两双眼睛正穿透麦田和苞谷地构成的重重障碍,眼巴巴地望着他们。路正是在这毫无希望的巴望中一步步延伸,居然神奇地延伸到了令他们神往的河阳城,这 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呀。许多时候,陈天彪真是不敢相信,这一生就跟做梦一般,有时候他真是不敢伸手触摸这已到手的成功和辉煌。有时夜半醒来,他会突然地恐 惧、害怕,仿佛掉进一个陷阱,自己正被许多陌生的、狰狞的、充满贪欲的声音包围,无数双手从陷阱里伸出来,有贪婪的,有霸道的,有绝情的,有冷漠得近乎冰 硬的,更有充满了邪恶的,他们要把他推向更深的陷阱,推向永远找不到麦田和炊烟的地方。
那地方居然金碧辉煌,光芒四射。
陈天彪泪流满面,呜咽如嘶,醒过神后才发现有一双手牢牢拽着他,不让他迷失。他感动得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车子在通往乡间的公路上有点颠簸,陈天彪的心起伏难静。车窗外的大地苍苍茫茫,麦收已经结束,成熟的苞谷业已收割,太阳灼烤下的大地寂静无声,只有一波一波的风在不停地诉说。
过去的岁月里,这片土地上的确发生了许多故事,有些已深深植进了人们的心田。
蓦地,陈天彪仿佛看见一个身影,孤零零的,蹒跚在乡间小道,紧跟着一个声音响起来。
“收——破烂哎,有破烂卖不?”
停车!陈天彪喝了一声,快快地跳下车,声音还在,缭绕在天地间,那么悠长,那么动听,却又那么撕心。
他怔怔地盯住田野,风吼吼,天茫茫,那个影儿一拐一拐地远去了……
久久,陈天彪都迷茫得醒不过神,等他重新走上车时,眼里已是一片泪痕。
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离河阳城几十里路的这个名叫下四坝的村庄,人们看陈天彪的目光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远远望见陈天彪的奥迪开进村子,婆姨们搂紧娃蛋,老汉们牵好牲 口,自觉站到村巷两边的院墙下,给陈天彪腾出一条宽展的车道。瞅着小车停到墩子家门口,有几个婆姨心里升腾起对招弟的一片热羡,目光从庄门里硬挤进去,想 探出今儿个河阳城赫赫有名的大老板给招弟又带来啥好礼。那个牵着花犍牛的白胡子老汉像是忆起什么往事,竟在神经兮兮的乱想中丢开了牛缰绳,花犍牛望着自己 的主人孤独地远去,打个沙哑的喷鼻,甩甩脖子,四蹄挪动着朝眼前的陌生物走去。几只母鸡在巷道里觅食,不时惊起脖子,冲墩子家“咯咯”叫上几声。村子沉浸 在宁静的安详中,蓝色的天空下,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
招弟不在。陈天彪进门的时候,墩子正在看影碟,见陈天彪进来,墩子手忙脚乱,取碟时差点将花瓶打翻。陈天彪见他慌慌张张,诧异地问:“搞什么鬼哩,张皇失措的。”
墩子讪讪地笑笑:“没啥,一个人闷得慌,乱打发时间。”
墩子办了一家砖厂,生意也不好做。陈天彪瞥了一眼,墩子看的竟是河化集团剪彩时的录影,心里一动,忍不住说:“放上一起看,我也闷得慌。”
墩子憨憨地一笑,有点犹豫。陈天彪又说:“舍不得啊,怕费了你家电?”
墩子不好意思了,赶忙将影碟放了进去。
两人喝着茶,目光一刻不离地盯住画面。
午后的阳光射进来,将他们的记忆拉出老远……
那是陈天彪出狱后的第四个年头,也许上苍有意垂青这位多灾多难的人,仅仅四年,小小的乡办化工厂便让他玩魔方似的玩出一副新面孔,一片新天地。这个已经 关门大吉的小厂交陈天彪手里时,只剩两个看大门的老头,一堆烂铁一样的废弃设备,几间破砖房,再就是将近八十万的外债。谁也想不到,四年工夫,它竟一跃成 为河阳经济的新宠,生产的碳酸钙远销西北、西南十二个省市,塑料薄膜覆盖千里陇原,主厂年产值达八千多万,效益指数排名河阳工业企业第五,辅助产业如雨后 春笋,活力四射。这还不算,它所创造的陈天彪新经济模式像一道强有力的电磁波,刺激着河阳人的神经,陈天彪及其河阳化工厂正被演绎成一个新经济神话,令河 阳人津津乐道。
当时河阳刚刚撤地建市,一切机遇都在孕育中。新上任的市长王明意气风发,雄心勃勃,正想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尽情地抒写激情,陈天彪瞅准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宏伟构想谈了出来。王明一听,激动地握住陈天彪的手说:“干,老陈!为什么不干呢?!”
于是,一个创建现代化企业集团的构想很快摆在了河阳高层的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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