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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4
  
  大风彻底止了的这天早上,黄丫儿猛记起自己晾在院里的内衣,一骨碌翻起身,跑到院中。
  
  天呀,刮完了,刮完了——啥都没了!
  
  很久,很久,黄丫儿绝望地抬起头,循着天空渐渐重显的亮色,目光伸向远处。
  
  沙尘慢慢褪去,城市渐渐显出轮廓,那座高高大大的楼房就凸了出来。天呀,那上边飘着的粉红绸子是啥,莫不是……
  
   黄丫儿的张望里,河阳城渐渐脱去尘衣,露出她灰蒙蒙的身影。昏天暗日下,这座古城看上去一片颓废。那些随处可见的残楼破舍,废弃的厂房,院落里破旧的设 备和倒在废水沟里的各种霉烂变质产品,似乎在向人们诉说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循着这脉络,你甚至可以清晰地触摸到在不太遥远的过去,这块土地上那 轰轰烈烈,震彻人心的气息,还有那激情一次次燃烧的人们,在这块土地上做出的种种挣扎或努力。然而,失败一次次熄灭了人们心里那梦幻般的火焰。古城在数次 暴风雨般的洗礼中,终究无奈地安静下来,满是疲惫的身子落下残疾般的道道伤痕……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这座古城演绎过一幕幕可歌 可 泣的悲喜剧,在由传统的农业城市向现代化工业城市的递变中,河阳城经历了太多大悲大喜式的苦难。那些曾经显赫一时而又如过眼云烟的人物和企业,如今都已成 为一种历史,给这个城市的发展默默地做着另一种注解。大浪淘沙,二十年后的今天,昔日一大批声名显赫的企业纷纷倒地,只剩下为数可怜的几家,在苦苦支撑着 河阳城的天空。


  
  坐落在城西古海子泉下方的河化集团,是为数不多的几家企业中的佼佼者。这家八十年代后期崛起在河阳城的现代化企业,原是一家破败的小厂,在它起步的阶段,几乎没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等到人们关注它时,河化集团已奇迹般地立在那儿了。
  
  河阳人觉得,这块土地上能生长出这么个企业,简直是神话。很长的时间里,人们都不敢相信,甚至还有点怀疑。老城里人黄风就说,这是瞎猫碰了个死老鼠,运气。
  
   黄风的话并没让河阳人在意,因为他们的兴趣完全集中到了河化身上。乖乖,你看那厂区,整个一个花园,听说光建厂就花了两个亿。两个亿呀!别墅式的办公 楼,流线型的厂房,厂区里一块一块绿莹莹的草地,那草比庄稼地里的麦子还值钱,种草的人听说还是请来的专家,工资跟市长的一般高。还有那些从没见过的树, 清一色是从南方移来的。河阳人兴奋了,整整五年,人们的目光牢牢被河化捉住,河化的一举一动,都牵扯他们的心。厂子效益好时,职工今天分这,明天分那,天 天跟过节似的,河阳人也跟着占了不少便宜,工人上下班坐出租,隔三岔五上酒店,真是一厂兴,百业旺啊,还不时领导来视察。真是看有看头,听有听头,河阳城 在外人面前也风光了不少!
  
  可是,河化冷不丁修了那么个通天柱,二十八层,整个河西走廊最高的楼,连省城都没有。河化人胆子真 大, 真敢往高里修。市上还把它定为河阳城的标志性建筑。老城里人黄风却说:我咋看着它像个棺材!这下让他说中了,好端端一个厂子,让一个楼给修趴下了,四五年 了,那通天柱还摆在广场里,几个亿的票子呀,多心痛!
  
  过了!河阳人认为,这是厂子玩火玩得过了。钱多了烧的,盖那么个棺材干啥?河阳城有多少人,总不能全装进那个棺材里吧?俗话说得好,锅(过)头的饭能吃,锅(过)头的事做不得,谁做谁报应,这不,河化立马日子就难过了。
  
  河阳四大名人之一瞎子大仙“神娃娃”说,那楼盖在了河阳城的心窝子上,压住了!往后河阳城怕再也翻不起身来。这话一出,人们立马翻开地图,细细查看,糟了,真的盖到了心窝子上。那么高个通天柱,压在心窝上,这城还能动弹?
  
   “神娃娃”的话立马应验,河阳城接二连三地出事,厂子一个接一个垮下去,连五十年的老酒厂都给垮了,下岗工人比乱石河滩的石头还多。紧跟着,天爷大旱, 五年了不下个雨渣子,庄稼一年比一年晒得绝,人都快立不住了。沙尘暴又刮,一年一场风,从头刮到尾,天也昏昏,地也昏昏。贩毒的,卖淫的,打砸抢的,各种 稀奇古怪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人们开始怪那个通天柱,东不修,西不修,偏偏修在心窝上!日他天爷,谁批准的?!

  
  再看河化集团,就觉这厂子真是邪了门,前两年都还好好的,一年上交的税据说占河阳市总收入的五分之一。五分之一呀,了得!可自打修了这通天柱,一年接一年滑下来了。
  
  有人说河化要上市,一上市就又有希望了,可大多人不信。上市?有那么容易?准又是那些人胡折腾,不折腾垮,心不甘呀……
  
  有人说河化要解体,原来合并进去的十二家厂子分出来另过,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还是有人不信,合时容易分时难,这跟儿子们分家一个道理,分不好,闹个驴死鞍子烂,划算吗?
  
  人们议论着,担忧着,好说歹说,河化可千万不能垮呀。河化要是垮了,河阳的天也就塌了,河阳人的日子咋过?上万号工人,哗一下出来,河阳城还不得乱套?
  
   河化集团的创始人陈天彪,因着河化集团的巅峰与低谷,一直是河阳人茶余饭后谈论的中心。关于他复杂的过去,人们众说纷纭,一直达不成统一。有人说他原是 个收破烂的,收破烂时捡了个宝贝,一夜之间变成了富翁。有人说他过去是贩猪的,靠贩猪起家,后来成就了大业。也有人说他天生就是个人精,早在包产到户前就 办起了私人厂子,挣不少钱,后来为个女人蹲了大狱。当然,也有人说他不少坏话,骂他胡倒腾,硬是把一个好端端的厂子给折腾得半死不活。而“神娃娃”却说, 陈天彪犯了一大忌,他不该离婚,娶个小老婆。他本命穷,福气全是大老婆带给他的,娶个小老婆,等于自掘坟墓。小老婆不但是白虎,下面还长颗豌豆大的红痣, 专剋心劲旺的男人。
  
  河阳人对陈天彪离婚再娶,并没太大的非议。像他这么大的老板,娶个小老婆算啥,别三宫六院就行。换上谁还不都一球样!
  
   倒是老城里人黄风经常说,不就一个乡下土鳖子,还想在河阳城里闹大事?老城里人黄风自始至终对陈天彪怀有毫无道理的仇恨,说河阳城正是让这些乡下土鳖子 给搅成个四不像。在河阳城大浪淘沙后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企业家里,黄风独独偏爱酒厂的胡万坤,说人家那是喝过墨水的,是个干大事的料,陈天彪敢跟胡万坤 比?黄风静观天象,而后叹喟:成大器者,唯胡万坤也。可黄风此话说完没一年,酒厂却奇奇地垮了,扇了黄风老儿一个嘴巴。自此,他不再谈论河阳城的大事,终 日游荡在广场里,尽瞅些河阳城花花绿绿的小事。
  
  河阳人认为,老城里人黄风一向偏激,他仇视陈天彪其实是在仇视河阳城里的乡下 人, 认为是乡下人坏了河阳城的风水,败了河阳城的地脉。他的话当然不能让人接受,有人当面就跟他顶牛,说:乡下人咋了,河阳城头一个个拿大哥大,住小洋楼的; 开私家小车,养小女人的哪个不是乡下人?瞧瞧你们老城里人,住个贫民窟,吃个烂菜根,娶个刁婆娘,日子过得那个窝囊,还嫌弹乡下人哩。黄风不服气,骂:乡 下人钱再多终归还是乡下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跟城里人比,远着哩,再过一百年吧。光这教养,怕是一百年也学不来啊。”
  
  然后又骂了句天。
  
   骂归骂,争归争,对陈天彪,河阳人还是普遍寄予厚望的,觉得这河阳城假若没了这么个人,茶余饭后该谈喧谁哩。说胡万坤?不行,没味道,读了书的人都一个 孬样,啥时也脱不开个“酸”字,哪有人家陈天彪气魄大,平地上起座山,塌了也有个响声。说车光辉?不提倒好,一提车光辉更来气。瞅瞅河阳城,哪儿没让他拆 过,有本事拆,没本事建,真是个“拆光毁”!
  
  比来比去,河阳人还是偏爱陈天彪,好说歹说他给河阳城建下这么大个厂子,养活着一万人,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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