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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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等。”我不由自主地说道。
“好吧。我去给老莱珀监跳,我知道他跳不下来。”说着他已经走到了门口。
“等一等,”我更为厉声地说,“稍等片刻,我去。”
“不,你别去,哥们儿,你应该学习。”
“甭为我的学习瞎操心。”
“你认为自己已经复习得足够好了?”
“是的。”我让这个回答断然落下,阻止他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学习。他顺其自然,在我前面走出房门,跑调地吹着口哨。
我俩跟随着自己巨大的影子走过校园,菲尼亚斯开始讲些不标准的法语,想给我一些额外的练习。我一句话都没说,我心中盘算着自己的隔绝现在变得规模有多 大。与其相比,我以前对那棵树的恐惧,简直什么都算不上了。受到威胁的不是我的脖子,而是我的恍然大悟。他从没有嫉妒过我半刻。现在我明白了,我俩之间没 有也不会有任何竞争。我与他不同。
我无法忍受这个。我俩到达时其他人正在树底下闲待着,菲尼亚斯开始大动作地扔掉自己的衣服, 渐 暗的薄暮、这棵树的挑战、我们大家全都具有的竞争的紧张,这一切使他快活。在这样的时刻,他生气勃勃如鱼得水。“走,咱们俩。”他喊道。他突然萌生出一个 新念头。“咱俩一起,来个双人跳!漂漂亮亮,呃?”
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我会冷漠地同意他所说的一切。他开始攀上木钉,我跟在 他 后面攀,爬到那根俯瞰河岸的树杈上。菲尼亚斯沿着树杈朝前走了一小段,扶着旁边一根细树枝作支撑。“过来一点,”他说,“然后咱俩并肩跳。”从这里远眺过 去,乡野的景色十分宜人,运动场一片深绿,边上是灌木丛,白色的校体育场在河对岸看去是那么小。我们身后,最后几道长长的光线照耀着校园,凸显了大地上每 一点微小的起伏,强调了每一丛灌木的独立。
我紧扶着树干,朝他迈出一步,随后,我弯下膝盖,晃动树杈,菲尼失去了平衡,猛回过 头,用极为诧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侧着摔了下去,跌落过下方细细的树枝,掉在河岸上,发出一声令人难受的不自然的声响。这是我见到他所做过的第一个笨 拙的肢体动作。我以一种没经头脑思考的确信,沿着树杈走过去,跳进河里,对此恐惧的全部念头都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5
第二天谁都不许去医务室,但是我却听到各种各样关于此事的谣传。一个事实最后终于被透露了出来:他的一条腿“粉碎性骨折”。我无法判断出这个词意味着什 么,是否意味着一处或几处骨头彻底而严重折断,我没有问。我没有获得进一步信息,尽管这一话题没完没了地被大家谈论。在我不在的场合,大家一定也谈些别 的,但是人人都和我谈菲尼亚斯。我认为这也是自然的。出事时我恰好和他在一起,我还是他的室友。
他的受伤对老师们的影响似乎比我所记得的其他任何灾难所带来的都更为严重。仿佛他们觉得,事故发生在一个十六岁少年身上,发生在一个少有的能在1942年夏天自由快乐的男孩身上,特别不公平。
我不能再这么听人说下去。如果有人怀疑我,我会全力为自己辩护。可什么也没发生,没人怀疑。菲尼亚斯一定太难受了,或者太高尚了,没有告诉他们。
我尽可能多地独自待在自己房间里,试图倒空头脑中所有的思想,忘掉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忘掉自己是谁。一天晚上,当我怀着这种麻木的心情穿衣服准备去吃晚 饭时,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这是菲尼从树上掉下后,我头脑中萌生的第一个背后有力量作支撑的念头。我决定穿他的衣服。我俩穿同样的尺码,尽管他总是批评我 的衣服,可他却常常穿它们,并迅速忘掉哪些衣服是属于他的,哪些衣服是属于我的。我从未忘记,这天晚上,我蹬上他的科尔多瓦皮鞋,穿上他的裤子,我寻找, 并终于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他的粉衬衫,衬衫洗得很干净。它那高高的、有点硬的领子蹭着我的脖子,宽大的袖口碰着我的手腕,那精美的布料贴在我皮肤上,激起 一种陌生而与众不同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位贵族,某位西班牙大公。
但是一照镜子,我却发现自己根本一点都没变成贵族,我 并 不是白日梦里的人物。我就是菲尼亚斯,栩栩如生的菲尼亚斯。就连我的脸都挂着他的幽默表情,挂着他那生气勃勃的乐观机警。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会使我如 此轻松,但我身穿菲尼的这件华丽衬衣站在这儿,似乎永远不会再为自己的角色困惑了。
我没有去吃晚饭。整个晚上,这种变化感始终跟随着我,即使在我脱下衣服上床睡觉之后。这天晚上我睡得很踏实,只是在醒来的时候,这一幻觉才消失,我面对自己,面对我对菲尼所做过的事情。
要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这天早晨它发生了。“菲尼好些了!”斯坦普尔大夫在小教堂的台阶上对我喊,风琴正在我们身后弹奏着退场乐曲。我犹豫地穿过唱诗 班,唱诗班成员的黑袍子在早晨的清风中飘荡,医生的话在我身边回响。他本可以在这里,当着全校人的面揭发我。可他却亲切地把我领上一条通往校医室的小路。 “现在他能见一两个探视者了,这几天他可受了不少罪。”
“你认为我不会打扰他吗?”
“你?不,为什么?我不想让那些老师们在他身边瞎慰问。但是一两个哥们儿来探视,对他却有好处。”
“他仍然很难受吧?”
“骨折确实严重。”
“但是他——他感觉如何?我是说,他是否快乐,或者——”
“啊,你了解菲尼。”我不了解,我十分肯定我根本不了解菲尼。“骨折确实严重,”他继续说,“不过我们终会把他治好,他将再次行走。”
“再次行走!”
“是的。”医生并没有看着我,只是稍稍改变了一点语调,“这样一场事故之后,体育当然是搞不成了。”
“可他一定还能搞,”我喊道,“只要他的腿还在,只要你不给他截肢——你不会给他截肢吧?——只要没截肢,骨头就仍在那里,那么就会慢慢长起来,不是吗?当然会长起来。”
斯坦普尔大夫有些犹豫,我认为有那么一刻他瞟了我一眼。“体育搞不成了。作为朋友,你应该帮他面对并接受这一事实。越早接受,他的情况就越好。假如还有 哪怕一丁点儿希望,除了走路他还能做些别的事情,那么我也会竭尽全力的。没有这样的希望。我很遗憾,当然人人都很遗憾。这是个悲剧,但却是事实。”
我抓住自己脑袋,指头摁紧头皮。也许觉得应该和善些,医生把一只手放在了我肩膀上。他这么一来,我失去了对自己的全部控制。我捂着脸痛哭起来;我为菲尼亚斯痛哭,为自己痛哭,为这位认为应该面对现实的医生痛哭。最主要的,我是因为那和善而哭,这一点是我始料未及的。
“喏,这样没用。你得打起精神,充满希望。他需要你那样。他特别想见你,你是他唯一问起的人。”
这使我止住了眼泪。我把捂着脸的手放开,望着喜气洋洋的校医室外墙的红砖,觉得它离我越来越近。我当然是他第一个想见到的人。菲尼亚斯不会在背后说我任何坏话,他会当面指责我。
我们走上校医室楼梯,一切都那么飞快,片刻间我就在斯坦普尔大夫的引领下,走进楼道,朝一扇门走去。“他在里面。你先进去,我过一会儿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