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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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游泳池里游泳总觉得怪怪的,”当我们朝宿舍走去时,在沉默了不同寻常的好一会儿之后,他说,“唯一真正的游泳是在大海里。”然后,他又用平日里那种普普通通的声调(当建议干某件极为出格的事情时他就使用这种声调)补充道,“咱们去海滨吧。”
去海滨骑自行车也要用好几个钟头,在校生是绝对不准去的。去那儿要冒被开除的风险,还会毁掉我准备为第二天上午的一次重要测验做的复习,极大程度地破坏我一生都想要置身其中的秩序,而且还有那我所讨厌的费力的自行车长途跋涉。“好吧。”我说。
我们蹬上自己的自行车,沿着一条小路离开了德文。菲尼既然拉上了我,他就觉得自己有必要让我一路快活。他讲述着他童年时疯狂的故事;当我气喘吁吁地拼命 骑上陡峭的山坡时,他轻松地在我身边骑行,不断开着玩笑。他分析我的性格,他坚持说他知道我最不喜欢他什么(“你太守规矩了。”我说)。他撒把倒骑,他坐 在车把上骑,他在行进的自行车上跳下跳上,模仿他在电影中看到过的骑师在马背上做的那些动作。他唱歌。菲尼尽管说起话来富有音乐底气,可他唱歌却总跑调, 他记不住任何歌的曲调或歌词。但是他喜欢听音乐,任何音乐,他也喜欢唱歌。
下午晚些时候,我们抵达海滨。潮高浪大。我一头扎入水 中,游过两道波浪,但是波浪已经达到了某种能量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你可以感受到整个海洋的力量。第二道波浪卷着我冲向海边时,把我推在前面,冲速极快;突 然之间,这个波浪变得无比巨大,冲得相形之下渺小不堪的我丧失了地球引力的控制,而完全被它左右;波浪把我向下一抛,抛入无底深渊,后来,终于有了底,是 硌人的沙子,我被冲到了岸上。波浪犹豫起来,在岸边轻轻摇摆,然后嘶叫着向深水区退回,并没兴趣再把我一道拖走。
我走到海滩上,躺下来。菲尼走过来,彬彬有礼地摸了摸我的脉搏,然后回到海里。他在海里待了一个钟头,不时停下来回我身边说上几句话。沙子由于整日的暴晒而极为烫人,我不得不把表面上的一层扒开,躺在下面的沙子里,菲尼在海滩上的行走也变成一连串高高的惊跳。
大海把泛着泡沫、闪着阳光的海浪抛向附近的礁石,海水是冰凉的。这种阳光和大海,再加上那不断增加着呼啸强度的拍岸浪,以及海上刮来的阵阵具有冒险意味的咸咸的海风,总是令菲尼亚斯陶醉。他到处跑,充分享受着,他朝飞过的海鸥放声大笑。他为我做任何他所能想到的事情。
我们在一个热狗摊吃晚饭,背对着大海和它那现在凉了一些的海风,面对着烤炉架发出的热气。然后我们向海滨的中心地带走去,那里被开拓出了一片新英格兰夜 总会。木板路上的灯光映衬着渐渐暗下来的蓝天,产生了一种群星璀璨般的不切实际的美丽。夜总会、射击场和啤酒花园洒出的灯光与闪亮薄暮中的宁静纯净交相辉 映。
我和菲尼穿着胶底运动鞋和白裤子在木板路上行走,菲尼身穿一件浅蓝色的马球衫,我穿了一件T恤衫。我注意到,人们都目不转睛 地看他,于是我自己也看了看,想看看是为什么。他的皮肤散发着一种太阳晒过的红铜般的光亮,他那棕褐色的头发被太阳晒得颜色变浅了,我注意到,被阳光晒黑 的皮肤衬得他的眼睛闪耀着一种蓝绿色的冷光。
“人人都在看你,”他突然对我说,“因为今天下午你把自己晒成了电影明星的肤色……又出风头啦。”
这个晚上的违规已经够多了,不必再多。我俩都没建议进入任何一家夜总会或啤酒花园。我们确实在一家模样相当得体的酒吧一人喝了一杯啤酒,亮出假征兵证来 让酒保相信或似乎相信了,我俩已是成年人。然后我俩在海滨偏僻尽头的沙丘中间找了一个好地方,躺下来,睡觉过夜。菲尼通常有一段睡前独白,这回他独白的最 后一段是:“希望你在此睡个好觉。我知道我把你拉出来,有点强拉硬拽的意味,但是毕竟,你无法跟任何人来这个海边,你无法自己来这个海边,在你生命的这个 青春期,最适合和你在一起的人就是你最铁的铁哥们儿。”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你就是这样的人。”说罢,他的沙丘上变得一片沉寂。
说这番话是需要勇气的。在德文学校,像这样赤裸裸地袒露自己的情感,是仅次于自杀的事情。我当时本应告诉他,他也是我最铁的铁哥们儿,用此来将他所说的话圆满结束。我张口欲说,我几乎要说了。但是某种东西阻止了我。也许阻止我的是那感情,它比思想更深,包含着真实。
4
第二天早上,我头一回看见了破晓。它的开始并不是我所期待的那种大海上华丽的炫耀,而是一个怪怪的灰东西,就像是阳光透过粗麻布。我抬头看菲尼亚斯是否 醒了。他仍在睡觉,不过在蒙蒙的光亮中,他看上去不像是睡觉,而像是死了。大海的样子也像是死的,冷漠的灰色波浪在海滩上尖利嘶叫,而海滩也是灰色的,死 气沉沉。
我翻了个身,试图再睡,但是睡不着,于是我平躺着,张望着这个灰麻袋片一般的天空。渐渐地,就像一件接一件乐器小心练 习,颜色开始篝火般刺穿天空。大海在天空那镶了金边的银灰色的映衬下,稍稍活跃起来。浪尖上闪耀着明亮的高光,在波浪那灰色的表层之下,我可以看出潜蕴着 午夜的深绿。海滩摆脱一片死气沉沉,逐渐变成鬼魅般的灰白,然后变得白多于灰,最后变成一尘不染的全白,就像伊甸园一般纯净。菲尼亚斯仍在他的沙丘上睡 觉,他使我想起拉撒路①,是主的触摸使之复活。
他慢慢醒转。我并没有长时间凝视着他。从能记事起,在我头脑里就有一台不断滴滴答答的生物钟。我看着天空和大海,知道差不多六点半了。骑车回德文至少要三个钟头。我那重要的测验,三角,将在十点钟进行。
菲尼亚斯醒来说:“这是我睡得最香的一夜。”
“你多会儿不香过?”
“我打橄榄球摔断脚腕那回。我喜欢海滨现在的样子。咱们游一回清晨泳吧?”
“你疯了吗?现在没时间了。”
“究竟几点了?”菲尼知道我是块儿活钟表。
“快七点了。”
“还来得及短游一小会儿,”还没容我说话,他就已经跑过海滩,边跑边脱衣服,跳入大海。我在原地等他。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浑身发着冷飕飕的光亮,但 精力依然充沛,不住嘴地说着话。我没有什么话好说。“钱还在吗?”我问了一句,突然怀疑他在夜里把我俩共有的那七十五美分给弄丢了。我们在沙地上寻找一通 未果,于是没吃早饭空着肚子骑车往回赶,抵达德文时刚好赶上我的测验。我没及格;我一看试题就知道自己没戏。这是我第一次测验不及格。
但是菲尼没给我多少时间为此难过。吃过午饭就有一场闪电球,打了差不多整整一下午,刚吃完晚饭,又是暑期班超级自杀社的集会。
这天晚上在我们房间里,尽管我已被那么多的体育活动给累坏了,可还是试图补上自己的三角。
“你太用功了。”菲尼说,他隔着我俩读书的桌子,坐在我正对面。台灯在我俩之间洒下一个黄圈。“你的历史、英语、法语,以及其他所有功课全都很好。还在三角上费哪门子力?”
“首先,通过了它我才能毕业。”
“少来,德文没人比你更有把握毕业。你用功为的不是这个。你想当班头,当毕业典礼上的学生代表,这样你就可以在毕业典礼上发表讲演了——大概是用拉丁文或其他同样乏味的语言——成为本校的奇迹少年。我还不知道你?”
“别说傻话,我才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那样的事情上呢。”
“你从不浪费自己的时间。所以我才不得不为你浪费我的时间。”
“不管怎么说,”我恨恨地补充道,“学生代表总得有人当呀。”
“瞧,我就知道你是冲着这个来的。”他静静地总结道。
“呸!”
那又怎样。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一个非常好的目标。最终,他会这么说。他赢得了,他满怀骄傲地赢得了加尔布雷思橄榄球锦标赛奖和接触性运动奖,而且今年或 明年他肯定还可以获得两三项其他体育奖。如果我当了毕业典礼上的学生代表,发言讲话,获得学业特别成就奖状,那么我俩就会双双出人头地,我俩就不相上下 了,这就是全部的道理所在。我俩就不相上下了……
这就是缘由!我将目光从书本上抬起,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我这越过灯光的 突然一瞥了吗?似乎没有;他仍然埋头用菲尼亚斯速记对托马斯•哈代做着怪怪的花体字笔记。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台灯的灯光中低着头,我可以看到他眉毛上方微 微隆起的额头,这一不太明显的隆起通常被认为是智力发达的体现。菲尼亚斯将是第一个有大智力而弃之不用的人。但是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如果我是学生代 表,赢得那份荣誉,我俩就不相上下了……
他的头猛然抬起,我赶紧低下自己的头。我盯着课本。“休息会儿吧,”他说,“你要是老这么绷着,脑袋就会爆炸。”
“你不必为我担心,菲尼。”
“我没担心。”
“如果我——”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控制提出这个问题,“最终当了学生代表,你不会介意吧?”
“介意?”他用他那双清澈的蓝绿色眼睛望着我,“不管怎么说,有切特•道格拉斯在,你的机会很渺茫。”
“可你不会介意,对吧?”我用低一些、更为清楚的声音重复道。
他朝我露出他并非出自内心的微笑,这种微笑曾给他带来无数纠纷。“我会嫉妒得杀死自己。”
我相信他的话。玩笑之态是一种表象;我相信他的话。眼前的三角课本模糊成一团。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大脑爆炸了。他介意,他鄙视我有可能会当学生代 表。我的头脑里飞快地发生着一连串爆炸,那些我心中早已确定的观念被接连炸碎——什么最好的朋友,什么情感,什么伙伴关系,什么在男校的丛林中与某人息息 相依,对某人绝对依赖,还有那希望,希望这个学校里,这个世界上,有某个我可以信任的人,这些全都被一一炸毁。“切特•道格拉斯,”我不确定地说,“肯定 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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