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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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历史时刻,是那种他的情绪强有力地控制着他的时刻,在那以后,当你对此人说起“今日世界”,或“生命”,或“现实”,他都会以为你说的是那一时刻,即使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世界,通过他那全然放纵的情绪,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头,他永远携带着这过往时刻的印记。
对我来说,这个时刻(四年只是历史的一刻)就是战争。战争对于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现实。我仍然本能地在它的氛围中生活和思考。下面就是它的一些特征: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是美国总统,他永远是。另外两位始终不变的世界领袖是温斯顿•丘吉尔和约瑟夫•斯大林。美国现在不是,过去也不曾是,将来也永远不会是歌里和诗中所称之为的富饶之土。尼龙、肉、汽油和钢铁,都很稀缺。有太多的工作,却没有足够的人手。挣钱容易花钱难,因为没有多少东西可买。火车永远晚点,永远挤满了“军人”。战争总是在远离美国本土的地方打,而且永远不会结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在美国长久不变,包括人,人们总是要么离去,要么在休假。美国人常常哭。十六岁是一个人关键的、决定性的自然年龄,其他年龄段的人都在你前面和后面有秩序地依次排列,给这个十六岁的世界充当和谐的背景。当你十六岁时,成人们会对你有些印象,甚至有点被你震慑住。这是一个谜,最终由现实来解开,现实就是,他们预见到你的军队生涯,预见到你为他们而战。你自己没预见到这个。在美国,浪费任何东西都是不道德的。绳头线脑和锡箔都是宝贝。报纸上总是登满陌生的地图和陌生城镇的名字,每过几个月,当你在报上看到什么消息时,人世似乎都在它行进的道路上趔趄了一下,比如说那回刊登墨索里尼的照片,这个看起来几乎是永恒领袖的人,竟然被人倒挂在了肉钩子上。大家每天都收听五六回广播。所有惬意的东西,所有的旅行和体育,以及娱乐和好吃的好穿的,都十分短缺,过去总是短缺,将来还将永远短缺。世界上只有零零碎碎的快乐和奢侈,而享用它们就会不爱国。所有的海外之地都去不了,只有军人能去;它们模糊、遥远、被尘封起来,仿佛在一个塑料幕布后面。美国生活的主流色彩就是乏味的暗绿色,它被称做草绿色。这个颜色总是值得尊敬,总是很重要。大多数其他的颜色都有不爱国的危险。
这是一个特殊的美国,我想,也是一个非象征性的美国。在大多数人的记忆中它是一团不熟悉的变幻的迷雾,而对我来说,这就是真正的美国。在这历史短暂而特殊的国家里,我们度过了德文的这个夏季,在这个夏季,菲尼在体育上获得了相当的成就。在这样一个时期,没人会注意或奖赏任何涉及身体的成就,除非这成就导致的是在战场上对身体的杀戮或拯救。所以,只有我们几个人鼓掌,惊异于他所能做到的。
有一天,他打破了学校的游泳纪录。我和他在游泳池里戏水的时候,旁边有一个大铜匾,标记着各项校纪录——50码、100码、220码。在每一项下面,都有一个槽沟,槽沟里装有标牌,标明纪录保持者的姓名、创纪录的年代,以及所用时间。在“100码自由泳”项下,写着的是“A.霍普金斯•帕克—1940年—53.0秒。”
“A.霍普金斯•帕克?”菲尼眯起眼睛看这个名字。“我不记得有叫A.霍普金斯•帕克的。”
“咱们来这儿之前他就毕业了。”
“你是说咱们在德文的全部时间中这项纪录一直保持着,还没有人刷新它?”这是对班级的污辱,菲尼是非常忠于班级的,就像他非常忠于他所属于的任何组织一样。菲尼的忠义之光,从他和我开始,朝外扩散出人类的界限,直到太空中的幽灵、云彩和星辰。
游泳池里恰好没有其他人。四下里闪亮着的是白瓷砖和玻璃砖;看上去像是假的一般的绿水在闪闪发光的池中轻轻荡漾,散发出淡淡的化学气味以及那种许多管子和过滤器隐藏四处的感觉。憋在这个高屋顶上的封闭房子里,就连菲尼的声音都失去了自己特殊的共鸣,混入那聚成一体朝屋顶升去的噪音之洪流中。他含含糊糊地说:“我觉得我能够游得比A.霍普金斯•帕克快。”
我们在办公室找到一块秒表。他登上跳台,腰身前倾,他曾见过游泳比赛运动员的这种姿势,但他自己从没机会尝试过——我注意到他的肩膀和胳膊上出现一种预备时的放松,他的姿势中有一种控制着的轻松,这种轻松是不应该出现在任何试图打破纪录之人身上的。我说:“预备——跳!”刹那间,他的身体伸展开来,弹簧般蹿了出去。他在游泳池里向前冲行,他的肩膀在水中翻滚,而他的腿和脚则低低地移动着,我都分辨不出它们来了,他搅起一串尾流;然后,在游泳池尽头,他收拢身体,放松,潜水,片刻的搅动,随后,他那突然像弹簧般紧绷的身体朝游泳池的另一方蹿回。又一个横渡——我注意到他的速度并没怎么降低——又一个横渡,游过泳池,他的手碰到了终点,他抬起头,用沉着而饶有兴致的表情看着我,“啊,我游得如何?”我看了看秒表;他以0.7秒的优势打破了A.霍普金斯•帕克保持的纪录。
“天哪!这么说我做到了。你猜怎么着,我就知道我会做到。我觉得秒表就在我脑袋里,我自己可以听见我游得就比A.霍普金斯•帕克快那么一点点。”
“最糟糕的是没有任何见证者,我不是正式计时员。我认为这不算数。”
“当然不算数。”
“你可以再试,再次打破它。明天。咱们把教练叫来,还有所有的正式计时员,我让《德文人》报派一名记者和一名摄影师——”
他爬出游泳池。“我不会再游的。”他轻声说。
“你当然会!”
“不,我刚才只是想看看我是否能做到。现在我知道了。但是我并不想在公开场合做。”其他一些游泳者陆续走进门。菲尼用锐利的目光瞟了他们一眼。“顺便说一句,”他用压得更低的声音说,“咱们别再谈论这事了。这件事你知我知就行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它。”
“不要说起它!可你打破了校纪录!”
“嘘——”他目光炯炯地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停了下来,上下打量他。他并没有正面回视我。“你人太好了,好得都不像真的了。”片刻后我说道。
他瞟了我一眼,然后用一种稍显无动于衷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他是想让我觉得他了不起还是怎么的?不告诉任何人?在他没经一天训练就打破学校纪录的时候!我知道他这话是认真的,于是我没告诉任何人。也许由于这个原因,他的成就在我心中扎下了根,并且在我强把它隐藏进去的黑暗之处迅速生长。德文学校的纪录册含有一个错误,一个谎言,这一点只有我和菲尼知道。A.霍普金斯•帕克无论现在身居何处,都是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享受虚幻的荣耀,他那已被击败的名字仍然赫然于学校纪录的大铜牌上,而菲尼却故意逃避一项体育荣誉。不错,他已经有过许多荣誉了——温斯洛•加尔布雷思橄榄球锦标赛1941—1942年赛季最具基督教体育精神奖、玛格丽特•杜克•博纳万图拉设立的在曲棍球运动中作风最像她儿子的学生运动员绶带奖、德文学校身体接触性运动奖(每年授予被体育评委认为在任何身体接触性体育项目中体育风范超过其同伴的学生)。但是这些都属于过去,它们是奖项,不是校纪录。菲尼正式参加的运动——橄榄球、曲棍球、棒球、长曲棍球——并没有校纪录。突然转向一项新运动,一天之间,便立刻打破它的纪录——这就像是变戏法,让人眼花缭乱,说实话,我简直无法想象。这里面有某种令人振奋的东西。当我思考它的时候,我的头脑感觉一点点晕眩,我的肠胃开始刺痛。这极具,用一个词来说,魅力,绝对的男生魅力。我低头看秒表,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就要用脸色表露出或用声音宣布道菲尼打破了一项校纪录,这时候,我体会到一种同样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的情感——震惊。
对这惊人之事保持沉默,这加重了我的震惊。这使得菲尼太不同寻常了,这不同寻常不是就友谊而言,而是就竞争而言。在德文,不基于竞争的关系寥若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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