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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1
  
  不久前我回到了德文①学校,我发现,比起十五年前我在此上学的时候,它显得更新了,这有点怪怪的。窗户窄了一些,木制品明亮了一些,仿佛为了更好地进行保存,而在所有器物上都涂了一层清漆。它看上去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更庄重,更耸直,也更拘谨。但是,当然了,十五年前在打仗,也许那个年代学校没有很好地进行修缮,也许那时清漆与其他所有的东西一道,都被战争用掉了。
  
  我不太喜欢这种闪闪发光的新外表,因为这使得德文学校像是一座博物馆。尽管对我来说,它就是一座博物馆,可这并不是我希望它成为的样子。在我内心深处,感性总是以一种不被察觉的方式强过理性,我总是感觉,德文学校的存在,始自我跨入德文校门的那一天。当我是那儿的一名学生时,它的存在曾是那样鲜活而真实;我离开它的那一天,它又像一根蜡烛般熄灭了。
  
  现在,这里毕竟是这样子了,由某些考虑周到的人用清漆和石蜡保护起来。与之一道保存的、像门窗紧闭的房间中凝滞的空气一样的,则是那萦绕并充斥于当年每一天的熟知的恐惧,那恐惧如此浓重,我当时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因为,我不熟悉没有恐惧的感觉,不晓得没有恐惧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我那时无法辨别出恐惧的存在。


  
  如今,回看十五年前,我可以极为清晰地看到那时我曾经生活于其中的恐惧。这意味着,在那段时间里我成功完成了一项重大工作,我一定是设法逃避了那些恐惧。
  
  我感觉得到恐惧的回荡。伴随着恐惧,我感觉到了一种混乱的、无法控制的喜悦,这喜悦伴随恐惧而来,却又与之不相容。那种恐惧中时或夹杂着的抑制不住的喜悦,就像漆黑的天空中出现的北极光一样。
  
  有两个地方我现在想看一看。两个都是恐惧的场所,这也是我之所以想看它们的原因。于是,在德文旅馆吃过午饭后,我朝学校走去。将近十一月底,这是一年中一个无法描述的阴冷时节,就在那种潮湿而令人自怜的日子里,每一个污点都显得那么清晰。幸好在德文这样的天气并不多——这里更为典型的天气,是冰封雪盖的寒冷冬季,或是热气炙人的新罕布什尔之夏——但是今天在我身边刮起的,却是一阵阵夹杂着细雨的喜怒无常的阴风。
  
  我沿着吉尔曼街行走,这是镇里最好的街道。这儿的房子与我记忆中的一样漂亮,一样与众不同。街道两边是进行过巧妙现代化改建的美国初期十三州风格的旧宅邸,用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木料建造的延伸建筑,以及宽敞的希腊复古式教堂。它们与以前一样壮观森严。我几乎看不到有人进入这些建筑,也看不到有谁在草地上玩耍,甚至看不到一扇打开的窗户。在这藤萝垂落、树叶飘零的日子,这些房子显得比以前更为优雅,也比以前更没了生气。
  
  与其他所有的老牌名校一样,德文没有被高墙大门所包围,而是自然地从这个创建了它的城镇中显现出来。所以,在我向它走去时,并没有那种偶遇的突兀之感。吉尔曼街上的房子开始显得更加不容接近,这意味着我接近了学校;当街上的房子显得更加缺乏生气时,我已经身在其中了。
  
  现在正午刚过,校园和建筑物都显得十分冷清,因为所有人都在运动场。当我走过那个叫做“远方公共草地”的宽敞大院、朝一栋建筑走去时,没有任何东西吸引我。这栋建筑与其他主要建筑别无二致,都是红砖砌就,和谐平稳,只不过它有一个大圆顶,还有一口钟和一个表,门口的上方用拉丁文写着:第一教学楼。
  
  穿过一扇扇旋转门,我来到一个大理石门厅,在一段长长的白色大理石楼梯下面驻足。虽然楼梯老旧,可每一级台阶中央部位磨出的月牙形痕迹却并不很深。这大理石一定异常坚硬。看来大有可能,甚为可能的是,尽管我一直记得这些台阶,但在此之前,我却没想到它们有这么坚硬。令人惊讶的是,我竟然忽略了这一点,忽略了这极其重要的事实。
  
  没有别的东西值得注意,这楼梯当然就是我在德文生活时每天至少上下一次的楼梯。楼梯依旧。而我呢?该怎么说呢,我自然觉得似乎老了一些——这一刻,我检视自己的内心世界,想看清楚自己康复到了何种程度,是否已摆脱了当年的恐惧——与这些楼梯相比,我变得更高大了些。我有了更多的钱,更多的成功,更多的“安全感”,不再像当年那样忐忑不安地上下这些台阶。
  
  我转身走回外边。远方公共草地仍然空荡荡的,小径两旁林立着极具共和党派和银行家风度的新英格兰榆树①,我独自走过宽宽的砾石小径,朝学校的深处走去。
  
  德文有时被认为是新英格兰②最为美丽的学校,即使在这个阴郁的下午,它的力量也是昭然的。这是那种井然有序的小格局之美——一个大院子、一片树林、三个相似的宿舍区、一圈老房子——以一种有争议的和谐之态布置在一起。你或许会觉得争议随时都会开始,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在教务长的私邸,一栋纯粹的美国初期十三州风格的房子外侧,出现了一个侧房,这个侧房有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大观景窗。终有一天,教务长大概会完全生活在一个玻璃房子里,会像矶鹬一般深感快乐。德文的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化,慢慢地与那些逝去了的东西相协调。所以怀有这样的希望是符合逻辑的,既然一栋栋楼房、一任任的教务长,以及那些课程表都能实现转变,达到和谐,我想我也可以做到,也许不知不觉中已经做到了。
  
  待我看了我来此要看的第二个地方后,我或许会有更多收获。于是我漫步走过和谐平稳的红砖宿舍,宿舍的墙体上爬满了没有叶子的藤萝网。我穿过城镇凸出的一角,这破落的一角侵入了学校一百来米。我走过坚固的体育馆,此时此刻,体育馆里满是学生,但它的外表却像废墟一样,静无声息。我走过那个叫做“笼子”的室内练习场——我现在想起刚来德文上学的几周,“笼子”这个叫法充满着怎样的神秘,我原以为它一定是个用作严厉惩戒的场所——接着我来到了那一大片叫做运动场的场地。

  
  德文学校崇尚学术和运动,所以运动场非常之大,一年中除这段时间,运动场一直在使用。如今它们浸了水,空荡荡的,已然与我无缘。运动场左边的部分是寂寞的网球场,中间是巨大的橄榄球场、足球场和曲棍球场,右边则是树林。运动场的尽头是一条小河,从这儿望去,凭着河岸边几棵秃秃的树木,可以辨别出小河的存在。今天的天气如此灰暗,如此雾蒙蒙,以至于我无法看见小河的对岸,那儿该有一个小体育场。
  
  我开始了穿越运动场的长途跋涉,走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地面松软泥泞,我的“都市鞋”这回肯定是完了。我没有停下脚步。接近运动场中央部位时,出现了一片片的泥水洼,我不得不绕行。当我走出“泥潭”时,我那已经没了模样的鞋子发出难听的声音。由于一无遮拦,风一阵又一阵地把细雨抛向我;要是换了任何其他时候,我都会觉得仅仅为了看一棵树,就这么栉风沐雨地蹚过泥泞,真像个傻子。
  
  河面上笼罩着一团薄雾,所以,当我接近小河时,我觉得自己与一切都隔绝开了,除了这条河,以及河边不多的几棵树。风在这里一阵紧似一阵,我开始觉得冷了。我从不戴帽子,又忘记了戴手套。有几棵树萧瑟地笼罩在雾中,它们当中的任何一棵都有可能是我寻找的那棵。这儿的其他树竟也与它一个模样,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在我的记忆中,它曾像一根孤独而巨大的长钉一般,赫然耸立在河岸上,枪炮似的令人生畏,豆茎似的高挺。然而,这里稀稀拉拉生长着几片树木,当中却没有一棵显得特别雄浑。
  
  我在湿漉漉乱蓬蓬的草地上行走,开始仔细检查每一棵树,最后终于根据树干上向上排列的一连串某种小疤,根据伸向河面的一根树杈,以及挨着这根树杈生长的另一根细些的枝丫,认出了我所寻找的树。就是这棵树,我似乎觉得它站立在这里,实在就像是那些人,那些你童年时代的巨人。许多年后,你再与他们相遇时,会发现他们不仅由于你的成长而显得小了,而且也由于他们自己上了年纪而绝对地缩小了。通过这种双重的降级,昔日的巨人变成了侏儒,而你的样子则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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