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伤与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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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手被蛇咬伤,在锄草的时候。
那是桑树地里的草,夏日里,总是肆意疯长。前面才锄尽,后面来一场雨,那草,又兀自刷啦啦冒出来,一冒一大片。这怎么行?草长高了,桑树就长不好了;桑树长不好,秋蚕就没法养了—而秋蚕,是母亲一年之中最大的进项。母亲急,所以没日没夜地守着那片桑树地。
蛇是在什么时候偷袭了母亲一口的,母亲全然不知。直到当鲜红的血染红母亲手中碧绿的草,母亲才惊觉过来。举起手看,右手中指上正汩汩往外冒着血,旁有齿痕。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手就肿起来。
母亲明白,她被蛇咬了。她到底有些老经验,顾不上疼,赶紧撕下一片衣襟,把右手的手腕处死命扎紧,而后还坚持着再锄了一把草。
民间有治蛇咬的偏方,母亲寻了去。被人用针挑破手,挑了二十多针,说是放蛇毒。针针牵心牵肺。母亲忍不住,号啕大哭。
这些,是父亲事后告诉我的。
一块加了黄药水的纱布,裹在母亲右手的中指上。母亲擎着这只受伤的手,又一刻不停地投入劳作中。猪啊羊的要吃草,母亲就得割草。苹果地里的苹果全熟了,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母亲要紧着把它们摘下来。蚕豆还没熏仓。玉米地里的草也要锄了。还有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的祖父母,他们越来越老了,越老越糊涂了,他们会把洗碗的脏水,再倒进饭锅里。母亲要照料他们。母亲心里还有很多很多难解的结,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躺在床上已好些时日,意识模糊。我的舅舅们不闻不问,母亲得三天两头跑过去,帮外婆擦洗身子。我弟弟在城里购房成家,房子欠下十几万的债。这个债务,如一块巨石压着母亲。母亲怨恨她自己没本事,让她的孩子跟在后面受苦了。
这样的母亲,注定了不能倒下。平常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总硬撑着。所以,这次被蛇咬伤,母亲也以为,撑一撑,就会过去的。等我知晓,已是十天后的事了。
一般我每个星期会打一个电话回家,这次,不知为什么我竟十来天没打电话回去。我以为父母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我则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书,写稿,外出旅游。那天晚上,我随意拨一个电话去,是父亲接的;母亲守在一边,不时插一两句话,言谈之中,是欢喜的笑。我觉得心安了。母亲忽然轻描淡写一句,我被蛇咬了。我一惊,忙问,要紧吗?母亲说,还肿着,应该没事吧,并没表现出多大的痛苦。倒是父亲在一旁“告状”,说母亲闲不下来,手被蛇咬了,还脚不沾地地忙,连去换药的工夫也没有。
我就在电话里责怪母亲,你怎么可以不好好换药呢?母亲很听话地听,而后突然问我,乖,你什么时候回家来?家里的苹果都熟了,你喜欢吃的。
是不是很红很大?我在电话这头想象。母亲笑答,是很红很大,还很甜。我陡地来了兴致,我说,我明天就回家。
我就真的跑回家吃苹果了。我到家时,母亲已挑好又大又红的苹果等着。看见我,满心欢喜,却绝口不提她的伤。
我在吃完几只大苹果后,才想起看母亲的伤。那是怎样的手啊,指头已严重弯曲变形,像树根盘结,里面涨满脓水。我看得心惊肉跳。母亲却一个劲儿说没事。擎着那只受伤的手,用另一只手,不停忙碌着。
我说不行,一定得送医院看看。母亲起初还犹豫着,说家里走不开。我不容她再多说,几乎是强行地把她塞进车里。
医院的走廊特别长,充满消毒液的味道。不时有病人病怏怏地被人搀扶着从我们身边过。母亲很紧张,她很依赖地让我牵着手,像个毫无主见的孩子。母亲的手,在我手心里,是凉的,骨骼毕现,硬得硌人。
给母亲看病的医生很年轻,却有一张极冷漠的脸。许是见多了血与疼痛,他对此已完全麻木。当我述说着母亲被蛇咬伤手指如何疼痛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听。而后,动作近乎于粗鲁地抓起母亲的手看。母亲疼得大叫。他责怪,知道疼为什么不早上医院?你看你看,都烂成这样了。这手指头,怕是没用了,要锯掉。母亲“哇”一声大哭起来,母亲说,我没了手指头怎么行?我还有那么多活计要做的。
由于受伤时间拖延太长,母亲的手,必须手术。我把母亲送进手术室,瘦弱的母亲,看上去像一枚衰枯的叶,孤立无依地,被关进手术室。等待的时间近一小时,其间母亲独立承受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她从手术室出来时,已虚弱得站不起来了。听医生讲,母亲的手指,被切割开来……
当时麻醉还未醒,母亲曲着右臂,倚在我身上,不住喃喃,乖,我疼啊。给她吃止疼片,大剂量的。她还是嚷疼,眼泪糊了一脸。她说乖,你小时碰破一点皮,都要大哭的。我说,是的,我知道你疼。我轻轻抚她的背,像她小时抚我那样。我的眼泪流在心里,我不知道我的母亲,一生为什么要活得那么苦。
小时家贫,她是家里的长女,从记事起,就要到地里去劳动。穿没好穿的,吃没好吃的。嫁给我父亲后,父亲是家里长子,兄妹多。一大家子过着。母亲又帮父亲把兄妹一一领大。再加我们几个孩子。等到我们长大了,母亲却不曾丢开手,哪个孩子的日子过得不好,母亲都牵着心,半夜里睡不着,坐床上叹息。瘦弱的母亲,就这样熬干了年华。
把母亲从医院带回家,我要让她好好休息一回。我给她买了漂亮的衣换上,我给她洗头洗澡。母亲很是过意不去,不住地问我,儿啊,是不是耽搁你做事了?我说没有。母亲看着我,还是很不安。
我学着煨排骨汤给母亲喝。这是我第一次给母亲煨汤喝。我把排骨的浮油沥尽,撒上葱末和姜丝,香香的烟雾腾起来。我在烟雾里回头,看到母亲正在不远处看我,一脸的感激。那顿排骨汤,母亲喝得一滴不剩。
晚上,安顿母亲睡下,我倚着床看一会儿书。可能是太劳累了,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瞥见母亲在灯下看我。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抚我,边抚边喃喃道,儿啊,让你受累了。
我赶紧闭上眼,不想让母亲看到我的泪。母亲一定是手疼难入眠,一定的。但母亲没嚷疼,她记着的,永远是她的孩子。
这就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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