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签证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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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瑞•索伯特手里拿着一大堆资料,那是办理离开维也纳、离开奥地利的签证用的,那还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而是全家甚至包括亲戚在内的二十多人的资料。17岁的艾瑞•索伯特穿街走巷并不起眼,从他身边走过的喊着激昂口号的举着纳粹旗帜、带着纳粹袖标的“黄衫挺进队”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但那却正是犹太人的聪明,是他的父亲与爷爷的聪明,让他这个17岁的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去办,比一大家子中的当教授的做商人的任何人去办都目标小,不引人注意,也就更容易成功。他的十一位亲人都已经被抓进集中营,如果不能在规定期限内搞到出境签证,他的亲人和他自己都将结局悲惨。
但是现在,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的艾瑞•索伯特有些后悔答应了这个对全家性命攸关的差事:要按照纳粹的指令离开奥地利,就必须办理“签证”,由拟去往的国家的领事馆签发,证明那个国家允许入境、同意接收。但是这次要办的,不是家里人过去曾经办过的旅游签证、商务签证以及工作签证等,而是关乎保存生命、保护自由的“生命签证”,虽然按照正式的签证种类来说,它只是一种“移民签证”,只不过是薄薄的一张或几张纸,但现在它却已经成了保存生命、保障自由的“生命方舟”,就如同在大洪水中存活了人类的“诺亚方舟”一样。但就是如此重要的“生命之船”“生命之帆”,如同地球一样的也是圆形的一个戳子,他却跑不下来。
几天中,他踏破铁鞋,奔走于美国、英国、法国等等或大或小的国家的使领馆,但他们有的婉言谢绝,有的连看也不看,有的干脆闭紧了大门。艾瑞•索伯特不停地跑,已经跑遍了所有设立在维也纳的五十多家使领馆,但就是没有一个国家办理。他们全家最想去的是美国,他们家里还有人与早就移居美国的被视为犹太人的骄傲的爱因斯坦熟识,他想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但是,任他跑断腿、磨破嘴皮也没有任何用处。
他几乎崩溃!他看着手上抓着的一大把材料,他都想把这些派不上用场的材料撕碎,然后撒上天空掷给上帝,他想起了早已在西方流传了很久的类似于格言警句的那句话:“上帝没有帮助你,是因为你需要上帝帮助的时候他不在!”
绝望的气氛笼罩在奥地利犹太人的周围。
多少年以后,一位奥地利犹太幸存者曾这样描述这种绝境下的心情:“签证!我们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有关签证的消息中,我们醒来,就被签证问题缠绕。我们时时刻刻在谈这个问题……我们能去哪里?白天,我们努力获得必要的证件、意见、印戳。晚上,在床上,我们做梦,梦里是长长的队伍、官员!签证!签证!”
《圣经》说:“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
人们常说:“上帝与你同在!”上帝不会与法西斯同在。也许,当上帝在天之灵都看明白了希特勒的企图,他就会想办法降临能拯救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者的命运的“方舟”。
这时候,逃离求生、保住性命高于一切,哪怕就是水里的一根稻草,也一定要抓住。求生的欲望,令人抓狂,也令人冷静,令人脑袋中不断浮现出幻想和希望,也令人丢掉一切幻想而面对残酷无情的现实。
开始,谁都想去往承载着自己理想、愿望的地方,都想去英美法等强国,其次是巴勒斯坦、加拿大、澳大利亚、印度、南非、新西兰等,再次是一些南美国家,即使是亚洲,也宁愿去菲律宾等国家,没有人想到中国。道理很简单,因为中国是远比奥地利落后的国家,而且正陷入日本侵略的战乱之中。
老天开眼,维也纳的犹太书商圭多接到了来自中国上海的一封信,这是他的表兄雅各寄来的。他的表兄与他一样,属于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家族,祖先居住在德国莱茵兰。圭多的祖先移居到奥地利,但表兄的祖上后来迁移至俄国,20世纪初,表兄的父母又带着他从俄罗斯移民到中国上海,不仅站住了脚,还成为富商。因为圭多曾经给雅各去信,询问雅各在中国的生活情况并探讨到上海经商的可能,雅各便来信欢迎他到上海来,并较详细地介绍了上海的情况,尤其是说到上海成为“十里洋场”,并不排挤犹太人,19世纪中叶第一批到来的塞法迪犹太人与19世纪末叶以后第二批到来的俄罗斯阿什肯纳兹犹太人都在上海生活得不错,而且发了财。表兄雅各虽然信上没有说,但字里行间也透露出对奥地利局势的担心。
于是,圭多便萌发了出走中国上海的想法。但是,他不知道中国领事馆会不会像其他国家一样,拒绝签证,他也不认识在维也纳的任何一位中国人,而且语言不通。但他想一试。这位聪明的犹太书商情急生智,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本中文书,他从书上剪下了几个字贴在信封上,将申请材料装进信封,急匆匆地拿着这个信封来到中国总领馆前,对门口站岗的卫兵说,这是一封紧急挂号信,请马上转交总领事。卫兵不懂中文,信以为真,立刻将信递了进去。信果然到了任可手中,于是,这位聪明人比别人先拿到了签证。
听说了此事,原来已经绝望了的艾瑞•索伯特眼前一亮,他立即拿着那大把材料跑到中国总领事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负责签证的官员让他稍等片刻,在直接向总领事任可请示后,便立即回来为他办理,使他一下子拿到了全家二十多人的“生命签证”!
艾瑞•索伯特的经历顿时在犹太人中间秘密传开。人们知道了中国领事馆采取了开放的政策,于是,更多的犹太人聚集到中国领事馆前,任可尽己所能地帮助他们。
任可开展对维也纳犹太人的救援行动,不仅仅是得到了外交部的“训令”,其间,还有一个小插曲。
一天,美国驻维也纳总领事馆的总领事罗慕骆先生邀请任可赴维也纳著名的“西班牙骑术学校”观赏马术表演。任可在维也纳经常往来的一批朋友,是教育界与艺术界的人士。这群人中,有电影明星、画家、音乐家以及建筑师等。美国总领事罗慕骆先生也时常来参加这个集团的活动,再加上美国除了把自己当做是美洲的一个国家,还自认也是亚洲太平洋国家之一,对于中国的抗战局势十分关注,时常与任可讨论交换看法,一来二去成为了朋友。
任可应邀来到位于霍夫堡皇宫之内的维也纳著名的西班牙骑术学校,却意外地见到了维也纳的美国教会与慈善机关的负责人费米先生和珍妮弗小姐,往日里,任可与他们联系密切,曾经与他们合作,发起捐助从中国浙江青田县来此谋生却陷入困境的“皮包客”。
任可与美国总领事罗慕骆先生及费米、珍妮弗来到马术表演大厅,发现在大厅的正面,在平常日子里发布马术表演的骑手和马匹的名字的一块黑色的大标牌上,同时用德文、英文和西班牙文字书写着“欢迎莅临者为饥寒交迫的无家可归者踊跃捐献”的字迹,内心暗自称赞他们的聪明,因为在这种时候,还能够到此观赏具有二百多年历史传统的纯种的“利皮扎马”优雅高贵的马术表演的,大都是有地位和有钱的“上等人”。
西班牙骑术学校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1572年。马克西米利安二世皇帝从这时起开始引进并放养几乎与生俱来善于表演和舞蹈的西班牙“利皮扎马”。皇家宫廷16世纪开始的这种马步和舞蹈的表演,到了人文主义复兴的时代达到了鼎盛,并且风行于欧洲各个朝廷。但是如今把这一古老传统保留下来的却只有维也纳了。1735年,卡尔六世责成建造的冬季骑术学校落成了。这座气派非凡的马术表演大厅高17米、宽18米、长55米,四周的围廊由46根柱子支撑。从那时起,这里一直是人们观赏马术精湛表演的地方。
在施特劳斯乐曲声中,翩翩起舞的八匹毛亮雪白的利皮扎马,在身穿西班牙传统服装的驭手娴熟精湛的驾驭下,表演令人叹为观止的“马术芭蕾”。
但是,任可猜出罗慕骆总领不会单纯请他观赏马术表演。果不其然,四人在高大的表演大厅二楼观赏台前落座后,罗慕骆不像往常给任可的印象那样爽朗大方,而是面带难色:“任博士,你已经知道了埃维昂会议的结果。那结果,也许对我们美国的其他地方的外交官无所谓,因为他们既不在德国,也不在奥地利的维也纳,对犹太人问题,不能感同身受。但是,我,我们维也纳领馆就不同了,我们每天听到见到碰到的,都是犹太人的走投无路的悲惨境遇,我们不愿意袖手旁观,却又毫无办法,无可奈何。”他看了任可一眼,见任可未动声色,但也在凝神倾听,便又接着说道,“顺便解释一下,请你到这里,便于掩人耳目——现在纳粹的情报机构和特务组织太多了,什么党卫军、保安处、盖世太保、军事情报局等等,这还都是已知的,再者,正好借教会与慈善组织进行的这个活动,我们凑到一起。”
“是啊是啊。”费米先生附和道,“我们注意到了贵国的行政院长孔祥熙先生发表的同情犹太人的言论。”
“我们也知道孙中山的夫人宋庆龄先生早于数年以前纳粹德国第一次掀起排犹浪潮的时候就带领‘中国保障民权同盟’表示强烈抗议,甚至连共产党都声援被压迫的犹太人。”珍妮弗小姐也说道。
“坦率地说,我更想利用我们之间的私人关系来讨论这件事情。因为我、我们面临着很大的压力。好多美国人认为欧洲大陆这边的事情不关我们的事,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奉行‘中立’甚至‘孤立主义’,但另一方面,这也瞒不了你,华尔街犹太人你是知道的,我们美国富有的犹太人又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很多人在政界、商界、金融界、科学教育界都各执牛耳,有相当的地位和权势,他们当然不愿意看到他们的同胞走投无路。很多人给我写信,有询问的,有指责的,甚至骂我们是‘饭桶’、‘废物’的都有,你看……”他不再接着往下说了,不知道是怕影响自尊心,还是认为聪明的任可能够猜出他的潜台词了。
任可猜测他们确实还不知道外交部的那道“训令”,因为那是内部的情报,他们只提到了孔祥熙的“同情言论”,同时,心里也有点来气,美国那么强大,犹太人又那么多,你们国家却不来管!尽管任可与罗慕骆私交不错,但是,他决定暂不承诺什么:“需要做什么的时候,我会尽力的。”
但是,两位教会与慈善机构的负责人说话就没有外交官那么“艺术”了,他们更关注的是实际的细节。
“我们现在的募捐,是未雨绸缪。对犹太人出走,德国的出入境机构和党卫军加强了检查,规定每个人只能随身携带十美元,募来的钱款不能直接给他们,纳粹不论他们是坐飞机、乘船、坐火车离开,都要搜身,甚至赤身裸体地搜查,我们只能先保存好,将来想办法汇到他们大多数人所去的国家或者是第三国,到时候,找我们熟悉的人来联系协调自然更方便,这也是我们请你来的一个意图。”费米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最近知道了一些情况,一些人从其他国家拿不到签证,开始‘非法’出境,少数侥幸逃脱,但绝大多数都被抓回来投入集中营。我们一打听,说是很多都是往中国跑——中国的上海,甚至哈尔滨,误以为到中国去不用办什么手续,不需要签证,将他们关进集中营的那些人训斥他们:‘谁说你们犹太人聪明,不如猪狗!必须办离境签证,到去往国家的使领馆办!’我估计马上就会有大批的犹太人蜂拥而至你的领馆!”珍妮弗小姐更加直截了当。
“就是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该怎么办!”任可很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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