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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周旋敌友

  维也纳郊外秀丽的塞马岭山上,有一个“南铁道大饭店”。以前,任可经常与他结交的维也纳的工商界与政界的朋友来此度周末。在山上,冬天可以成群结队地滑雪,室内有温暖的游泳池与健身房。夏天,则可在这里避暑。白天乐悠悠地开展各项活动后,晚上,则在这个绝妙的消遣胜地一面欣赏音乐,一面跳舞。
  
  自从维也纳被德国人占领之后,朋友们也都人心惶惶,情绪不安,见面更多地转为谈论局势。他们一般都以为外交官态度比较超然,懂得的东西也比较多,任可周旋于他们之间,大受欢迎。其中,往来密切的,有奥地利国民议会的议员施蒂芬、“中国通”白瑞斯、维也纳船舶公司董事长文斯汀、大律师鲁道夫•西区廷、歌星露伊丝、皮革厂厂长休斯登、大地主埃利希、莫雷夫人和她的儿子吉科,以及白米奇先生和其夫人与夫人的两个姐姐。
  
  这些人,不少是犹太人,原来在维也纳都有较高的地位、职位和舒适的生活。自从德国人来了之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像莫雷夫人的儿子吉科,原来是1880年创办的著名的“慕尼黑再保险公司”的副总裁,白米奇先生原担任奥地利教育部副部长,皆因纳粹对犹太人的“禁令”,丢掉了原来的职务。
  
  一天晚上,朋友们正在大舞厅跳舞。随着施特劳斯的华尔兹圆舞曲和维也纳圆舞曲,大家暂时将各种烦恼抛到脑后,翩跹起舞。歌星露伊丝邀请任可与她共舞。任可在上学的时候就十分喜爱各项运动,曾在长沙的雅里大学担任了四年足球队长。能歌善舞的露伊丝和他带动大家渐入佳境。突然,一位穿着一袭拖到地上的黑色晚礼服的德国女子摇曳多姿地走上前来,低胸敞背,十分妖娆。
  
  “总领事先生,能够赏光吗?”她看也不看露伊丝,径直地走向任可。任可认出是埃米莉,一位在德国正如日中天的女明星。在以前光景好的时候,各国使领馆经常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其中就有舞会。任可曾在原来举办的舞会上与她跳过几次舞,也算是熟人了。
  
  身为犹太人的露伊丝只好悻悻地躲到舞厅的角落。
  
  原来,在埃米莉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看样子有三十岁左右的纳粹头目。他们不是党卫军,没有穿着党卫军的黑色制服,而是穿着纳粹的黄褐衫,带着袖标和表明他们是头目身份的标记。他们的身边,都带着如花似玉的妻子和女友,十分兴奋,看样子是刚刚饮酒作乐来着。其中的一位,看见了任可,也跑了过来。他认识任可之时,还没有加入纳粹。过来打招呼之后,他便将那帮纳粹头目、他的朋友也全都叫过来,一一对任可殷勤介绍。任可便不再与埃米莉跳舞,在他们的邀请下,一起攀谈起来。
  
  任可半开玩笑半郑重地声明:“我不是日本的总领事,我是中国的……”谁想,他们却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喜欢的是中国人……”
  
  “不过,你们纳粹的盟国是日本啊!”任可故意唱反调。其中年纪稍大、地位较高的一位解释道:“不错,但这是我们领袖的权宜之计,是暂时性的,将来一定有妥善的办法来处理这个问题的。实际上,我们敬仰的是中国。”
  
  在风云变幻的时期,任可希望获得各方面的信息与情报,于是,便和他们一路闲谈与喝酒跳舞,玩得十分高兴。
  
  “那个书呆子、那个傻瓜怎么没有来?”已经带着些许醉意的埃米莉斜着眼睛打趣地问鲍尔,现在任可已经知道他叫鲍尔,就是那个官阶更高的一个。
  
  “恐怕又去找‘圣血圣杯’了吧?”还没等鲍尔回答,旁边的阿希姆便揶揄道。
  
  那些纳粹青年全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应该再派他去找寻‘圣经古卷’,那样东西方的法宝和精神支柱就全都握在我们手里了!”醉醺醺的奥古斯特大叫道。
  
  “嘘……你给我住嘴!这里可有犹太人。”鲍尔拉下了脸,突然变得严肃。原本轻松愉快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任可心里一惊,奥古斯特肯定是一时玩得兴起说走露了嘴,才引得鲍尔制止他。这里一定有什么秘密!但是,他装作没听懂,同时,做出再次邀请露伊丝跳舞的样子,张开臂膀向缩在一边的露伊丝走去。
  
  “不要同那些维也纳女人跳舞!”没有想到,埃米莉竟上前拦住任可,“她们是犹太女人!”
  
  任可在与他们的交往与周旋中已经感觉到了,虽然他们很欢迎自己,对自己很好,但是,他们对自己身边的这些维也纳朋友却很傲慢,充分表现出了那种征服者的神气,尤其是对其中的犹太人。但是,他还是没有料到埃米莉会说出这样的话!
  
  露伊丝什么也没有说,不知她听到没有。但是,当一曲终了,大家都回到舞厅旁边的座位上暂时休息的时候,维也纳船舶公司董事长文斯汀夫人却如同受了伤的母狮,低声咆哮:“这是对我们的极大侮辱,你不能再与她来往,否则她要控制你的行动!”
  
  任可再一次亲自感受到了德国人与维也纳人、与犹太人的对立情绪。
  
  有一天,具有犹太人血统的白米奇先生的夫人燕妮的大姐贝尔塔来邀请任可赴一个晚宴。任可没有想到,贝尔塔宴请的地点居然是在克恩滕大街步行区尽头赫赫有名的萨赫酒店。贝尔塔新寡,丈夫不久前去世,留下了两座大工厂的产业,她本人是一名极具修养和眼光的女人。同时受到她的邀请的,还有捷克与波兰的两位总领事。
  
  “1876年爱德华•萨赫建造了这家酒店。他的遗孀安娜把这家酒店经营出了名声。”说到“遗孀”,贝尔塔不禁莞尔。但是,她继续热情地为中、捷、波三国驻维也纳的总领事介绍,“据说,抽雪茄的安娜专门为纨绔子弟们放款,并且赊账,直至他们继承遗产后才偿还酒店的账目。”
  
  共进了几道餐,侍者端上来了“萨赫蛋糕”,任可知道,这种双层甜巧克力与两层杏子酱构成的蛋糕,是维也纳萨赫酒店的特产,光景好的时候,风靡全世界。但是,肥胖的波兰领事不等在一旁侍立的侍应生介绍,便夸张地卖弄:“哦,这是我的最爱!你知道吗,密斯特任,这是1832年的一大发明。当时奥地利首相梅特涅伯爵,天天举办宴会,必须事先准备大量甜点。一天,他要求厨子开发一道能让宾客难忘的新甜点,不巧,大厨生病,由16岁学徒弗兰茨•萨赫担负重任,他灵机一动写下食谱,烘培出此道巧克力蛋糕,美味无比,宾客大加赞赏。此后,他便将手艺传给了这家酒店。”


  
  几位总领事正食欲大开地吃着甜蜜的蛋糕,不想,贝尔塔却转弯抹角地问起了一个苦涩的问题。原来,她宴请的目的是想要探问每个人对于时局的看法。捷克总领事沉吟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德军这次侵占奥地利,其机械化部队破绽甚多,所以短期之内恐怕难以染指其他地方。”波兰总领事一边将一块大蛋糕塞进嘴里,一边气宇轩昂地说:“德军如果胆敢惹我国的话,则毫不客气地杀它个片甲不留!”贝尔塔看看任可,见他只顾低头摆弄刀叉,便示意他说说自己的看法。任可似乎对蛋糕更感兴趣,又往嘴里吃了一小块,并指指自己被蛋糕堵住了的嘴。贝尔塔不依不饶,笑着说:“任博士,老朋友,我最想听的是你的见解。”
  
  任可这时才说道:“纳粹第二个目标无疑是捷克,时间不会太久。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外力阻止,继而波兰恐亦难免!”此话一出,语惊四座。瘦弱的捷克总领事脸上的皱纹几乎都挤到了一块,波兰总领事将塞进嘴里的蛋糕一下子喷了出来。只有贝尔塔诚恳地颔首默认。此时任可也看不出来,两位总领事是难得糊涂呢,还是打肿脸充胖子,嘴上不说,心里有数。
  
  作为一名外交官,除了对国际事务的远见卓识,对自己工作的娴熟的业务能力,当有人求助于己的时候,具备敏锐的判断力,待人坦诚,并且为他人设身处地着想,也是一种赢得朋友尊重的品质。
  
  又过了几日,西蒙先生和夫人尼娜太太请任可来自己家里做客并共进晚餐。任可来到他们坐落于著名的维也纳森林的风格独具的别墅。
  
  维也纳城市就够美丽的了,维也纳森林更加美丽。除了延绵数十公里的笔直参天的山毛榉、红叶闪烁的灌木林、碧绿如毯的草地,古镇、古寺、古堡、小村以及如一条玉带般缠绕的美伦河谷,也如同钻石珍珠般散布点缀其间。贝多芬、舒伯特、施特劳斯家族的故居更是闻名遐迩。正是水清林碧、鸟鸣山静的大自然风光,赋予了这些音乐大家的禀赋和灵感,使他们分别在这里创作出了似乎在上帝的伊甸园中才能产生的《田园交响曲》、《海利根施塔特遗嘱》、《美丽的磨坊姑娘》和《维也纳森林的故事》这些音乐经典巨制。
  
  西蒙先生和夫人尼娜太太的别墅就在格林津镇的富人区,那里由可以自由出售当年酿造的新鲜葡萄酒的酒村汇聚而成。在维也纳森林披上了一身迷人的晚霞时分,任可跨进他们的家门,但任可发现自己竟然是唯一的客人。西蒙先生非常抱歉地解释:“我们今晚请任博士到舍下来,就是要请教一件事情,情况特殊,比较秘密,所以没有请第三者参加!”
  
  原来,西蒙夫妇是与任可一起在大饭店度假的常客。西蒙先生曾经当过司法部长,夫人尼娜太太是奥国纳粹的一名妇女领袖。两个女儿,大的十九岁,是与意大利前夫所生,而次女十一岁,是与西蒙所生。任可曾在一次度假滑雪时帮助跌伤了的长女,就此认识,长女并介绍任可与其父母相识。他们很客气,时常邀请任可同桌晚餐,日子一久,便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任可在维也纳举办鸡尾酒会时,他们也是座上客。任可送给他们一本汇集了自己演讲文章的书——《迎头痛击》,他们读了,对中国的抗战更加同情。

  
  闲谈了一会儿,三人吃饭。西蒙先生开始与任可交换对时局的意见。尼娜夫人更直截了当地问道:“总领事先生,你看希特勒是否可以成功?”
  
  任可斩钉截铁地回答:“希特勒将一定失败!”
  
  “为什么?”
  
  任可没有马上正面回答,反问道:“希特勒描绘的美丽图景比得上维也纳森林吸引人吗?”
  
  他们不解其意。
  
  “希特勒的历史影响力比得上德国历史上的腓特烈大帝吗?”
  
  “比不上。”
  
  “他的谋略比得上俾斯麦吗?”
  
  “还看不出。”西蒙说。
  
  “这些都是历史人物,不好比。”尼娜夫人说。
  
  “那么,他的政治成熟度与统治手腕比得上罗斯福与斯大林?”
  
  夫妇俩人面面相觑。
  
  任可继而详述客观环境的不利因素来证明自己的看法决不是感情和意气用事,而是根据事实分析所得出的结论。
  
  尼娜听了颇为激动地说:“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任可坦诚地劝她以后对于纳粹的妇女运动不要过分热心,为自己留有余地,否则将来必受其牵连。
  
  夫妇俩人听了,一再点头表示感激。唯对于如何“摆脱”,似是煞费周章,一时难以想出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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