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一个人演一台戏,两个世界里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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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晚年是孤独的,不单没了老伴儿,更因为内心没人理解。去世半年的母亲在父亲心中已经彻底没有了地位,好像没谁再从父亲嘴里听到过母亲。他现在关心的只有自己,他已经不需要听众了。只说给自己听。
可悲的是,这样一来,他的内心到底想些什么,也就没人能知道了。他无法与人正常地交流和沟通,只能任想象驰骋在自己内心那个漫无边际的寂寞的花园里,飞翔,飞翔……永不停落。
他用自说自话的独特形式,回顾着一生的恩恩怨怨,沉浸在自造的假想世界里,时而痛哭,时而悲愤。
幻想更严重了——他想让谁来,就像谁真的在场一样。他一人分饰两个或几个角色,自问自答,一个人演一台戏。
“钢子?”
“哎——”
“不许走啊!”
“哎,不走……”
屋里就父亲一个人,却像是有十个人在场似的。
但偶尔,又仿佛意识到你的存在,神秘地在你耳边说:“我有十个小金佛,他们要给我八十万,我没卖给他们……”
我问:“谁呀?”
“周恩来带着郭沫若来的……”
他眼前经常出现所有他想见的或不想见到的人,而且据堂兄说,他念叨的大多是村里死去的人的名字(通常认为这不是好兆头)。
我质问他:为什么摔东西还打人?他说屋里老有小鬼儿晃,他就砸它们。看来他的毁物也是事出有因。
父亲像被什么缠身附体,生活在极度的不安全当中。
屋子里所有的箱子,在他看来都藏着人。他指着角落里一只废弃不用的冰柜,急赤白脸地让堂兄救我出来,说“我”被塞在里面快憋死了——堂兄辩说“没人在里面”,险些挨他一棍子。
我去那天,他又指着床头一只木箱子,非说我姐夫在里面,让我救我姐夫……
父亲老了,看上去目光呆滞,个人卫生也不那么讲究了,邋邋遢遢,棉袄上老有一圈亮晶晶的痰渍。走路时右肩倾斜得更加厉害,身体明显变形、失衡,像丢掉重心的钟摆。谁也不敢让他再出去走动。
我不知道父亲沉浸在假想世界里的时候会不会想念母亲?母亲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父亲能放心吗?那么,他是把一颗心分作两半,一半已随母亲飞升到遥远的天际,一半仍弥留在世上,眷念着他的孩子们……
父亲在两个世界里奔忙。
我不知道父亲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是希望他活得更长还是希望早点解脱,肯定我祈望前者。不管他活的每一天有多痛苦,不管我们为他的痛苦而更加痛苦,谁也不希望母亲没了,又忽然没了父亲——父亲活一天就是意义,就像当初,只要母亲多活一天,我们就是有妈的人。
父母亲都走了,我们真的是孤儿了!
谁又不是孤儿呢?在精神的层面上,谁不是“孤儿”呢?
张洁在一本书里说:“每个敏感的人都是很孤寂的,我是指内心。和世界相通,和人相通是很困难,哪怕是和你最亲爱的人,也是很困难的。碰到这种不被人理解,不能与人相通的情况,你会觉得文字更亲切。”我有时想,父亲要是会写字,他就可以把自己想说的全都写下来,也许他就不会忍受过于强烈的寂寞和孤独,他会不会好很多?!
而现在,父亲的生活几乎丧失了所有的乐趣,只有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稍稍得到些补偿。
父亲不停地在说,舌头都不好使了,嗓子哑了,还是说。
屋里已经显出寒气。父亲的鼻尖摸上去凉凉的,说话使父亲嘴边冒出阵阵哈气。
吃饱,穿暖——这是我们对父亲仅仅能做到的。然而却不是他仅仅想要的。
父亲的心高着呢!
每次回老家,短短几个小时,我们何尝不希望能多陪老人待会儿?但他的粗暴态度和说话的疯癫又让我们不敢接近他,索性把他晾在一边。我粗略算过,如果按每半个月回去一次,每次跟父亲待上几个小时,即使他能再活几年,我们能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满打满算还能有几天?!
记得小时候,有次跟随父亲从老家回来,下了火车,坐在返回家的102路公共汽车上。父亲坐在前座,我坐后面。傍晚,有路灯从车窗划过。我抬眼正看到父亲的一头白发。当时不知怎么,他的白发触动了我,让我第一次感到父亲老了——那年父亲大概不到70岁。我暗自算计着,如果父亲能再活十年,也不过3650天,也不过87600小时——这就是我能跟父亲在一起的全部时间了。这样算着,自己难过得掉了眼泪。
我无法想象要是有一天父亲没了,我会怎么生活,还能不能生活?——那时父亲是山!山没有倒下,为这个家又屹立了20年。
如今,这座山怎么一下子成了太行山、王屋山了?
真成了必须移而后快的累赘和负担了吗?
时间是可以改变记忆的。人是多么容易忘记啊!
过去的父亲带领我们这个家,一直挣扎在贫穷的深渊里。为什么不能像别人家那么有钱?为什么我们的日子就要受人家的怜悯或白眼、讥笑……这些在父亲看来是终极的问题,一直困扰着辛勤谋生的父亲,还有年少的我。
现在的父亲,动不动就说自己有百八十万,还一直梦想着要盖一个大大的“王府”,一家人都住进去。他是在幻想。一说到这,父亲就呵呵乐了,他在幻想的深渊里得到满足和快慰。父亲死后,我们请裱糊匠为父亲糊了座气派的别墅,以了却他生前常萦于心的愿望。
父亲看中了我的手表,也要戴,戴上去就再也不舍得摘下来。我说:“爸,赶明儿我再给您买个好的,您先还给我。”他才恋恋不舍地从手腕上慢慢褪下来。“一定要买啊!”像个孩子生怕别人说话不算数,反复叮嘱我。父亲的心思是想向对门的老头显摆——对门老头戴了块金光闪闪的廉价手表。下次我刚见父亲,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我——
“表买来了?”
“哎呀,忘了。”——我是真忘了。其实我也想买块廉价的金表糊弄他的。
在村口晒太阳的时候,他会拦住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乡,央求(其实是命令)人家帮他去银行取钱,一取就是几十万。还说事成后分给人家几万。当然谁也不会当真。父亲把他的美梦编织得天衣无缝。别人跟他掰扯急了,问他:
“钱在哪儿呢?拿出来,拿出来啊?——”
父亲便信手一指,“那不都是吗?!”好像哪间屋子都装满了钱。他生气我们为什么肉眼凡胎愣是看不见。
有一次,堂兄抻出一把烧给死人用的冥币递给他,那上面印的尽是十万百万甚至上亿的大面额,问是不是这个。父亲一脸不屑——
“这不是酆都城的吗?这哪花得了!”
逗得大伙都笑。
我们说父亲快变成“钱串子”了,他总在吹嘘他多么有钱和富有。但现实中,他仍生活在一间并不宽绰的屋子里,凌乱而且寒冷,吃的也只能是面条、烩饼(牙不行了,别的也咬不动),一家人的日子仍旧过得紧紧巴巴的。在他有生之年,他到底没有住上他想象中的那个大大的“王府”。
我想,父亲到晚年变得“爱财如命”,以至出现这样那样的幻想,是与他一生的贫穷困苦分不开的。深层次的心理原因是:
他怕穷——这一辈子,父亲穷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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