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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第十章

  72
  
  (读)“园中莫种树,种树四时愁,独睡南窗月,今秋似去秋。”
  
  这诗的声音很安定,静,不慌乱。感觉得到,他已经知道了。知道了,人才能这样说话,才有这样的声音。这基本是个道理诗哈,但是它是通过意象表现出来的。
  
  “园中莫种树”,像是个劝诫哈,谁劝谁不管,两边都没人,空谷之音。
  
  “种树四时愁”,这说了句道理,是承接上句话的。
  
  “独睡南窗月”,到这转啦,他出来啦,这时你才发现他是自己对自己说话呢。妙在哪呀,哎,只有一个单独的睡,几乎是一个虚幻,一个精神游荡在那里。这个声音也很漂亮,和这个意象呵,好像是整个睡到南窗的月亮里边去了,既是人间又是天上,又很平常。
  
  “今秋似去秋”,他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时间;你知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吧,就是这个意思。
  
   他这个“树”不“树”的,有个凋谢的意思,要不为什么后来接个“秋”呢?你一旦种树,就有花开叶落,就有生长衰亡,就有了“四时”,你就要愁,是不是? 原来我也愁,我守着花,花就谢了。你跟春天在一起就一直生长,你跟秋天在一起就一直凋谢。你如果跟宇宙万物四季在一起,就一直是有谢也有长,生生不尽。
  
  这“秋”跟“月”也有关系,因为中国的诗境是,月亮在秋天是最明的。
  
  这末句就“合”了。四句,起承转合,这诗还是挺典型的中国诗,无论取形还是取意。
  
  73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
  
  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天外的光亮,
  
  人们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
  
  ——《星月的由来》(1968年)
  
  我失去了一只臂膀,
  
  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杨树》(1964年)
  
   
  
  74
  
  《颂歌世界》是我对我的一个回忆。我现在倒着慢慢想我过去的生活,这样一点点就走到我的童年去了。当我走过去时,我看见我是一个样子;走回来时是另一个样子。
  
   我觉得我经历的事情,结婚、上学、文化革命,这些重大的事情都不存在,存在的是一些细微的跟我的生命感知有关的事物——我和另一个男孩儿把树枝往水里 插,不断要把它插下去,插到水底下,然后树枝忽然漂走了,我们看见了第一个死人;我往王府井走,一个胡同口写着“革命胡同”;一个两个孩子说有人藏在我们 屋子后边的芦苇丛里,拿一把刀……这个时候,事物整个变得奇异起来,发出一种光芒,好像地震时发出的光芒。
  
  然后经过好多阴暗的 绵 绵下雨的日子,我感觉这个光芒并没有消失,它变成一些粉末,粘在很多微小的事物上,我也是这些事物之一;就好像忽然拉开抽屉,看见童年的铅笔、子弹壳、小 图章,而所谓的信仰、爱情,也不过是这很多粘着淡淡光芒的事物中的一个。这时我才知道,一个事物没有消失,是因为它是跟我的生命在一起的。
  
   我每次读自己的时候,都像读一本新书。这时我觉得我并不是从过去来的,我像光芒一样,过去也是将来,像光芒的道路一样,将来和过去是无数的。也就在这时 我忽然穿过了童年的这段白蒙蒙的烟雾,到达了另外一个事物——我写了《颂歌世界》后来我给排在头一首的这个《是树木游泳的力量》,在云南写的:是树木游泳 的力量/使鸟保持它的航程/使它想起潮水的声音/鸟在空中说话/它说:中午/它说:树冠的年龄/芳香覆盖我们全身/长长清凉的手臂越过内心/我们在风中游 泳/寂静成型/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最初,只有爱情
  
  ——我们不知不觉就获得了我们的思想和形体,就像鸟在空中忽然获得了它的形体一样:“在风中游泳”,“寂静成型”,“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不管我们怎样向前飞,我们都飞不到最初的日子;而后我们说:最初只有爱情。


  
  确实最初只有爱情——只有人和万物的美丽的联系。只是后来人们给忘了,就变得孤苦无告。所以我觉得整个的《颂歌世界》已经不是像我以前那样述说愁苦了;没有愁苦,只有这个秘密的爱情,这个光芒的粉末显示出的这个过程。
  
   我觉得诗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回忆,那些细微的光芒附着在不同的小小事物上,就构成了不同的回忆;我们因此想起遗忘了的事情,被死亡和诞生切断了的事情。 诗中好多超现实的意象,被认为是不存在的,但为什么让你感到真实呢?秘密就在这儿——这个真实的记忆,一直在你的生命里,一个词一个字,都可以帮你想起它 来;就像一把偶然的钥匙帮你打开了一片天空一样,你一下看到了那个熟识已久而全然忘却了的全新的光明。
  
   
  
  还偏说并不想,而是为了真理,编出另个目的诓世,那就复杂加复杂,不仅复杂了自己,还复杂了有目的的别人,让人们更有根据说世界复杂。
  
  大家都抱怨复杂,却不愿想自己就是复杂的根源,麻烦都是自找的,只要诚心,就会看见世界简单至极。你须做的只是扔掉目的而已。这时你自由自在,人人自由自在,天下太平无事。

  
  37
  
   我看不见这世界是因为我的心像波动的水一样,当我的心真正平静下来的时候,它就映出了这一切——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我看见了它 们。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固执,我喜欢我自己,我喜欢生命中间最美好的那一刻,无论是爱情还是革命。我曾经热衷于革命,甚至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这些使我感觉到 的是人的那种真切、纯粹。我喜欢林黛玉,也喜欢李逵,喜欢他们那种真切的性情。但是当我说“真美啊!”的时候,它们不会停留下来,它们就消散了。我接受不 了的就是这个消散。
  
  歌德写的《浮士德》最后一句说:真美啊,你留下来吧!一切就都结束了。当你摘采这朵花的时候,她就枯萎了; 即 使你能变成一朵花,春天生长开放,秋天也要枯萎;人有生必有死。常有是不自然的。我知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个人,像一只昆虫,同时我也知道,这是一 个很短的过程。
  
  38
  
  语言可以决定和改变文化人的世界,改变他们对自然和自身的看法,但并不能改变自然。一朵花和各个国家给它的名字毫无关系。人不可能把自己由于无可奈何而捏造出来的语言加到一切事物上,并糊涂地认为那就是事物本身。语言不过是人类捕捉自己的一张小网。


  
  39
  
  我不知道二十世纪是什么,是个大楼?还是个小房子?还是个卖票的地方?不久前有四个法国学生走遍世界,到处问人对二十世纪的看法,也问到了我。我告诉他们:我没有住过那么大的地方——二十世纪,也没有住过那么小的地方——二十世纪。
  
  40
  
  这个世界最逗了。它不但把一切它所谓的“艺术”而且要把一切它眼里的“反艺术”,一切这种自然自由的精神创造,都归纳到它的概念里去,归纳到它编造的艺术史里去,就像是把鸟都收到博物馆里去一样;鸟人家飞才是鸟,那不飞就不是鸟了。
  
  现在的逻辑差不多就是鸟是为了博物馆飞翔的。
  
  41
  
  它这个规则是机器的规则,是用一个竿取物的规则。用竿可以将果子从树上打下来,但是用竿你不能取下梦想。这完全是两件事情。可是它还是把做一个小事的方法扩大成了普世真理,用竿取得一个苹果的时候,它就以为用竿可以取到一切了。
  
   在中国哲学中,“道”和“术”历来是不相干的两码事。“术”是有具体目的的,是做一件具体事情的办法;“道”则是没有目的的,是无处不在的。而现在的世 界规则无异于以“术”求“道”,那它没有能实现的。我刚才说艾略特他为什么要绕那个圈儿呢?目的何在?目的在人上,原因也在人上,他也是在以“术”求 “道”,所以永远只有原地绕下去。人同万物一样,恰恰是没有目的的。只要你弄出了目的,人的自然性就受到损

  
  坏;人类史以来人弄出的目的多啦,人也就变成了种种非人的样子。
  
   淡若海,漂无所止。人本来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这样的。要说目的,这就是目的,是起点也是目的,哪还有什么目的?你找当个游戏就罢了,当真,那人也找了几百 几千代了。“官知止,神欲行”,你什么时候丢掉了这个目的的想法了,你什么时候就自由了,就发现人生了,就获得一切了,就知道你是什么——你现在就是,和 你要什么——你已经有了。
  
  42
  
  人的生命里有一种能量,它使你不安宁,说它是欲望也行,幻想也行,妄想也行,总之它不可能停下来,它需要一个表达形式。这个形式可能是个革命,也可能是个爱情,可能是搬块石头,也可能是写一首诗。只要这个形式和生命中间的这个能量吻合了,就有了一个完美的过程。
  
  中国古代有许多故事讲的其实是行为艺术,比如庖丁解牛、嵇康打铁、阮籍的青白眼等等。在今天的世界上,现代艺术已经又一次验证了古代艺术家的方式,艺术似乎不再是某个固有形式的概念了,而扩展为对整个生命真切表达的呼唤过程。
  
  43
  
  铅笔在写归类大纲:
  
  一.铅笔同毛笔一类;毛笔同茅草一类;茅草同松柏一类;松柏同坚强一类;坚强同革命一类;革命同文章一类;文章同“笔”一类。
  
  二.铅笔同铅矿一类;铅矿同金矿一类;金矿同银行一类;银行同富有一类;富有同愚蠢一类;愚蠢同灰暗一类;灰暗同“铅”一类。
  
  所以世界分为两大类,铅类和笔类;而我是铅笔,所以我是世界之全,我是世界之最。
  
  44
  
  所有被风吹过的树
  
  都显得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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