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不安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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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为了等待什么?
我失去了一种与寂静相关的温暖感觉,所以我等着,在某个时间的边缘,它清澈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一间临时租来的房子门前,我独自靠着一把老藤椅坐着,长时间看着旁边几个小男孩在打台球,他们的姿势一如笨拙的小鸟,随着早春的光线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然后我看到七色的小圆球在碧绿的台桌上翻腾,弯成不规则的曲线或伸成直线。一个个圆球随着我漫无边际的想象,准确进入它们暂时的标的。
是的,我这样想,圆球在曲线与直线的反复游走中,方向却只能有一个,由于距离和通变使它们轨迹状态发生了变化。我忽然明白,这些圆球的运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行走人生的一种融缩。
那些少年漠然朝我看了一眼,在早春四月的节气,把一个城市的画面烘托得动感逼真。青春像浸透水的海绵,那些年轻的光阴,被束拢成茧。风那个时候不动声色地从灰尘滚滚的街道席卷而来,我刚好听到老藤椅刹那发出“咿呀”的声响。其实我没有真切地听到,在一种接近睡眠的状态下,醒着,想象自己心灵大道上那些必然要呵护的人。
关于一些书的研读,占据我二十岁以后人生的大部分时光。少年时的一张照片,旦铮与云深的手分别搭在我的肩膀上。那些遥远的声音可以简单叙述为,在一艘轮船开过我们三人背后海面的时候,赶紧让镜头定格。就这样,镜头定格成发黄的相纸,少年的面容却因时光的剥蚀而模糊不清。多少年后一些需要追叙的友情,使我想起一粒种子在大地下的穿行,它已经无限接近晨光初萌的地面。记得那时,我忽然回头,我们清晰地道声珍重。
在镇子里,我多次见过为我们拍照的那人,他一如既往地坐在当年我办公楼下店面的柜台前。印象中他看了我一眼,洗着几把芹菜,淘着米,向我打了声招呼。我通常会对着他店面墙壁上挂着的周总理的半身照看了半天,然后在条凳上坐下,翻阅他待售的书籍,看着花花绿绿的杂志或报纸。在暧昧的阳光下,杂志封面的美女图片与嘈杂的风,陪伴了我很长的一段时日。
他在生闷气,怕我搅黄了他的生意,却无可奈何。因为降房租的事情,他多次求过我,甚至贿赂了我一本毛毛著述的《我的父亲邓小平》,还有一本半买半送的《谶纬》。这两本书在此时还隆重占据我书柜的显要位置。需要补充的是,我三十岁以后看的书,大部分是南怀瑾老人等著述的中华传统文化典籍,我把它们珍藏在心灵秘密的角落里。这是属于我的一片天地。
我总会在平静中感到莫名不安,生活错综复杂,使我一度失去心灵上的坚持,然而我渴盼幸福的信念一直没有丧失。
在几年后的一天,我看到书报摊上的那人在同样的地点重复着相同的生活轨迹。一个声音说,他在进入衰老,你也在进入衰老。而我往往忽略衰老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因为我们都在仔细聆听心灵大道上空的声音。早春的太阳光,以曲线或直线的方式抵达时,瞬间恍惚了我的思考,同样也使我抛开心头熟稔的不快。
《易》说:“乾也,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坤也,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由此我想到了这样一首小诗:我本平常人,曾经辉煌过;要想更辉煌,还做平常人!它正从做人的角度讲述了地低为海、人低为王的道理;从做事的角度讲述了学则不固、择善固之的原则;从管理的角度讲述尊德问学、修己安人的态度;从内省的立场阐述慎终与始、则无败绩的意义。
易的道理有时就是这么浅显而直入人心。
在阳光下继续行走且思。某些书本的思想是不会衰老的;心灵的距离是不会衰老的。直线的坚持,曲线的行走。继续等待,我向那人看了一眼,直到他抬起了头。
因为时间的缘故,很多东西遗失了,很多心情淡忘了,像遥远时暗下决心发誓要保存的那些美好的图片纸;一个珍藏着童年友谊秘密的小皮球,它们如一阵风的来去;像十岁时看电影《少林寺》时滋生的行侠江湖的少年心情,那时记住一个叫李连杰的人;像小学时不由生发对一个叫缘的小女孩的躁动心情,这一切都只是在过去。重复地令人惆怅。日子其实就是这些。
多年以后,那个叫缘的女孩在一个城市里开始了她人生最崇高的老师生涯。在起先彼此回到故乡的时候,她会问起关于我初恋时的情形,她保留有我寄给她的初恋情人相片。她为拥有我最先给她的秘密而欣喜过一段时间。少年时,我真切地喜欢过缘,她文质彬彬充满书卷气。在我们一大般老同学到她家做客的时候,她的父亲总是重点向我介绍她从城市带来涉及家庭起居卫生方面的改革。我们小心翼翼地脱下鞋,轻轻地踩在铺上地毯的地面,她拿出好多好吃的东西,我们彼此安静地坐着,在时光里琐碎。然而在我不经意捕捉到缘的眼神时,却有那一抹一闪而过的羞涩。她在等待着什么,一种幸福的感觉,或者仅仅是不安,我分不清楚。
现在我回忆起一生中的第一本书《千家诗》。它的封面已经残缺不堪,书页上零散有钢笔、铅笔、圆珠笔涂画的痕迹,书页折起发黄。有时候,在我想起它的时候,它通常隐没在家的某一个角落,你无法找到它;在接近淡忘的时候,它又从某一处空间出现,像变幻莫测的生活。它是我当时拥有唯一的一本竖排书,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也只是断断续续看完其中的部分。然而我拥有它,这是我欣慰的理由。
在小镇那家光线不足的书店,我可以透过时光的纹路清晰看见还是小男孩的我,有些害羞地从街上穿过,海就与书店隔着一堵高高厚实的墙。那么多像一颗颗饱满多姿种子般的书,在时光里摇曳。
在书店的后面是大海;两块向海中凸出的半岛状土地遥相呼应之间的水域是出海口;在出海口不断跌宕向无边水天一色的空间,就是远方。躯体无法到达,但是那些书弥补了遥远,所以在很久以后,我明白了这个道理。书上的人生是直线的,它预期到达,现实的距离是曲线的,需要行走。
“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近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周易》这样说的,像圆圈一样扩充到无边无际,如佛学所述的无量无边;要达到宁静的境界,静得一点杂念都没有,世界就在你的眼睛里。我一知半解地看着前方,不断延伸的路,及一路等待的光明。
那时还在走着走着,在路上,回忆着,过去与往事,慢慢想到《易》的这句话。
阳光在刹那间混淆了它抵达地面的轨迹,隔着亿万光年的距离,我不知道它们怎样到达。眼前的地面在视觉上是平直的,然而在地球的表面这些是圆弧曲线的一种极为微小的组成,仅仅这些理由使我认定这是车子圆形轮胎能在地面滑动的原因。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像一个圆形的原点,它慢慢向外扩展,不断膨胀,然后填充了我们生存的世界、宇宙还有人生。它以圆周的形状,无限远,向外覆盖了我们感知的物质层面上的一切。像水的涟漪,层层荡漾;如花朵的绽开,片片舒展。以言乎迩则近而正,然后它又以无限逼近的姿态,深入我们内心的一切,抽象于我们的感官。像种子在黑暗中吸收土地给予的养分。
因而我执著地认为,在数理世界的正负数之间,负数是假定的存在,它表示与阳数、正数对应的另一层面,它必然存在,但目前以假定的姿势定位。也如在阴阳相对的层面,在心灵与物质之间,必然有唯一的一个中枢,缘于伸缩自如的原点,因为它是圆周曲线的,所以易说天地之间则备矣。阴阳之说也是此理。
在我们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从生的最初,到死亡的终点,只是这个圆周起点的两面,它们背向而行,而后又在一个点上交汇。所以说死生只是人生一体两面。它是无数个环,沿着圆周线的轨迹,在既定的心灵大道上运转,从起点到终站再到起点,周而复始。
就如一个人的心灵需要动静两种状态绝无仅有的转换,由此定格成我们人生的姿态。动静简单辩证而易把握,像种子在黑暗里的安静,而后变成花朵的含苞待放;电闪雷鸣从沉默不语的空中爆发,静动开始转变,有无相伴而生。在永恒的行走中,要处理的就是这两种关系。
是的,人生里有许多笑脸、欢颜,像时光的花瓣,一开一翕;想起生命里的第一本书《千家诗》,那些荡起双桨的日子,在沉闷故乡某一处角落里往事这样缤纷着。摆书摊的那人,他曾经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志远,我念叨着他的名字,遥想着在岁月一隅游走的故乡大海,想起那些蜿蜒而去的小路,其实它们比一切平坦更接近我们的心灵。那么就这样望着无数棵树,安静地等待远方众鸟飞来的声音吧。
读书相视一笑的一个表情,一个念头;简洁到可以忽略的小事;一些温馨的瞬间,可以使自己安静下来。当等待与不安弥漫我们的心灵大道时,我们会觉得鸟语花香也成了电闪雷鸣。这些是为了什么,在舍弃一些不必要的修饰后,我们会发觉这是目标设定给心灵造成的反作用,像哈哈镜里扭曲的图像,不能真实地反映自己,目标的不切合实际都是由制定心灵计划的不严密而造成的。所以我们需要冷静、客观、全面地对我们的心灵进行审视,比如该坚持什么、该放弃什么,都要进行全盘打算。而给自己一些时间,让自己安静下来,等待与不安便有了一层意味深长的意义。
观心自照:丹霞天然禅师偈云:怅望湖州未敢归,故园杨柳欲依依;忍看国破先离俗,但到亲存便返扉。万里飘篷双布履,十年回首一僧衣;悲欢话尽寒山在,残雪孤峰映晚晖。讲的就是人间清明、温暖、遍照的至情,破除大执著的要义,在天然生活里开发禅心,引导心念,静待心灵灵光闪烁。犹如日光一样,在悲欢话尽之后,青翠高拔的寒山犹在,在残雪之上,在孤峰之顶,映照着优美璀璨的夕阳。
每个人的心灵都长满许多坚韧的树。那一天,一棵树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侵袭,一片钝瓦击穿了它的坚韧。疼痛与坚韧,就像树身与停留在树身里的瓦片,在某一个时位,构成不规则的辩证。这是大自然给我们上的生动一课。如果我们的心灵再也无法做到如树般坚韧,那么面对滚滚红尘的侵扰,又如何能保持那一份善意的心态呢?由此而言,保持善意的心态,从心灵大道出发,锤炼坚忍不拔的品格,我们会深深体会到所有的等待与不安都是为了寻找一种名为“力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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