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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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生土屋”娘已是满脸的伤痕,衣服扯破了无数的小口,手上到处是血迹,娘的头发盖住了她整个的脸……
奶奶和家人都惊呆了!我喊了声奶奶……奶奶才好像从梦中醒来,说惠儿,俺娃还活着?兰菊,这兵荒马乱的你抱着娃哪里去了?四处打探不着你们的消息,寻思着凶多吉少……
娘把我从背上卸下来,自己却咕咚一下累死在地下了。娘“死”得真是时候,免去回答奶奶的一系列问题。奶奶看到活蹦乱跳的我,已不再追问娘的去向。只是大娘两手掐着腰,像一个审核历史的专家,非要搞清娘这一段出走的来龙去脉。
娘说,回娘家亲戚找郎中去了……
大娘说,唷,仇家少了两口人哩,敢是一只鸡一条毛虫虫?凡是娘舅亲戚家人都找遍了,谁都不知你的下落……
奶奶“嗯―”的一声把大娘的话压下去了。说老大家的,兰菊回来就好,惠儿病着出去,活着回来,兰菊立了大功!
娘听了奶奶的话,眼神里的灰暗像是退去了一半。可是娘依然不快乐。娘在炕上躺了几天,我发现娘白天闭上眼睛不说话,晚上却整夜不合眼,娘有时候坐起来,一坐就是半天,直到鸡叫娘才又躺下。奶奶以为是娘伤尽了元气,白天总要给娘熬一碗稀粥补身子,可是娘总是摇摇头表示不喝。奶奶摸摸自己的额头,再摸摸娘的额头,像一个体温测验师一样很纳闷地说,兰菊,你不烧呀,你觉得哪儿不舒服?娘说我就是浑身发软,两眼发黑……奶奶说要不,请太医看看?娘依然是摇头。奶奶望着娘,叹口气说,心强命不强啊!兰菊,你挺住,等你男人回来就好了。
我看到娘听了奶奶的话,满目是绝望。奶奶擦一把自己眼里悄悄流出来的泪水说:惠儿让你受累了,来,娘喂你饭,你好劣吃几口,惠儿还得全靠你啊,娘能活几天哩……
娘听了奶奶的话,一定是被奶奶感动了,娘突然爬起来跪在奶奶面前,“哇”地哭了,说娘,我会好好带着惠儿,也会孝顺娘一辈子,兰菊千方百计为得就是惠儿啊!
大娘撇了撇嘴。奶奶却千真万确相信了娘的话。
庄里的人持续不断地到家里来探望我和娘,她们说这一走就是七八个月,把你娘想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哩。还说,我们一有机会就打探你的消息,唉!兵荒马乱的一点没寻思你娘俩还会好好地回来。这好,这下你娘的心病去了……
娘这时就好比做了什么短事一样,很不愿意让人谈到我们出走的历史。娘教给我的谎言,自己却说不出口。后来她们又集体要求我继续完成祷告的仪式。最先提出来的是腊月娘和腊月姐,她们知道娘心软,经不得央求。荷叶娘和荷叶姐最初就是跪在娘面前说动了娘的,所以她们也跪下了。娘看见跪,神色因受尊而充满了慌乱,因吃过人家认干亲的好处而愧疚,却还是一一应应拒绝了,这次娘是铁了心的拒绝!被拒绝的人都觉得没面子,说娘厚此薄彼没有道理。说娘失了人性。村人在房前屋后整天整天的骂。骂得山前山后都动荡不安,直骂到天黑才如尘烟一样陆续散去。
腊月娘没有随骂声散去,也从不说一言半语过分的话。只在柴垛旁坐着哭。腊月姐在门口长跪不起。奶奶端了两碗饭分别给娘母俩吃。结果遭到拒绝。腊月姐穿着一件补了又补的红花小褂,枯黄细软的头发,像梁上旱黄的庄稼长势良莠不齐。辫了一根细如指头的小辫儿,跪在地下,整个人就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瘦猴。
娘说腊月,我不是不想答应俺孩,实在不能开这个口,村里人谁近谁远啊。腊月姐不听娘的话,一边哭一边跪,说荷叶她们跪你就答应,俺娘跪你咋不答应?腊月娘俩到饭时也不走。奶奶就不时找一些吃的哄腊月,可腊月一一应应地打掉在地下。奶奶和娘都一并尴尬在一边,不知怎样劝好。
腊月姐给娘跪了七天,娘也没答应。后来她倏然站起来,两只眼睛怒视着我和娘,呸、呸!分别冲我和娘唾了一脸唾沫就走了。娘没有怪罪腊月姐,娘对没有答应干娘的要求有些过意不去,可我知道,娘是被我的病吓怕了。
第二天,鹦鹉庄姑姑家的小叔子银孩叔来了,银孩从小在买卖人家做伙计,学了一些做生意的本事,走村串乡挑货郎,他的拨郎鼓一响,许多女人孩娃就都跑出去购置针头线脑,或是染布颜色什么的。他熟遍了十里八村。平时他来梨花庄,总是在腊月家门口停脚,拔郎鼓摇得山响。非把腊月娘摇出来才罢休。人们都知道腊月娘是鹦鹉庄的娘家,对娘村人来,总是要表示点礼仪,通常是一碗清水,天热时,赶巧了还可渴到一碗绿豆汤。可这天直冲我们家来,给了我一条红头绳,给了娘几缕花红线。奶奶还让他吃了顿饭。之后银孩把娘叫出去,给腊月娘说情,希望我能给腊月爹祷告一次了了心愿。娘一听此话,即刻把他送给我们的礼物还回去,说银孩哥,按说不该顶你的脸,亲戚里道的。惠儿为这事,死里逃了个生……
银孩说,不一定非去五道庙,咱到别村去……娘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大伙知道了俺还咋做人哩。再说你胳膊肘咋往外拐,替外人作难俺哩?
银孩叔脸红了一下就扫兴而去了。
庄里没有人再像最初那样宠爱我了,我们家的人气也一天不如一天。不久后,有一批抗日烈士的名单送回庄里来,全是爹带走的那些人,已有十二个烈士在抗战中阵亡。其中就有腊月爹。
腊月姐接到死讯后跑到我们家,瞪着小兽一般的眼盯了我一阵,按住我就打,又唾又踢,娘和奶奶上来拉架,却也挨了她的巴掌,接到了她的唾沫。骂我是蛇精,说我不出一夜就让黑鬼棒棒队掐死,扔在山上让太阳晒成黑棍棍,让狼叼走先吃了心后吃了肺,让棒棒队奸死,让日本人用刺刀砍成两瓣……
奶奶听了此话,吓得魂飞魄散!
大娘冲过去一刮就扇得腊月不出气了。大娘双手叉腰,胸脯一挺一挺的,说你爹死了怪谁,怪他短命,谁让你来俺家横,俺老小吃你哩喝你哩?又冲门外的看客喊,梨花庄的人听好了,俺家不是谁想欺负就能来欺负的人家。就算惠儿是“保佑神”,俺保是人情不保是本份。收了你们的干亲礼咋?是俺家有人主动去求来的?拍拍良心,是你们厚着脸非认不可的。俺惠儿是人又不是铁。让你们四五岁的孩娃跪七天七夜试试看,真个是没有点天理王法了哩。
腊月哭了,她娘赶来拉着腊月悄无声息地走了。腊月记恨我们家,更记恨我和娘。此后,腊月一见我就唾我,骂我是蛇蝎心肠,我也不敢反抗。娘说,我们不能反抗,得咬着牙挨,只要挨到爹回来什么都好了。可是我也不知道爹是否能回来,因为我祷告过的干爹爹,七月爹,喜鹊爹……都未曾因我的保佑而存活,他们都在这十二个阵亡名单中。其实有关我身上的“精气”应该不攻自破了,但死者家属还是怨恨我心不诚,志不坚,只顾爹爹,不顾旁人,不然仇二狗怎么没有死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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