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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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闹鬼子后,一段时期村子里安静得如同死去一般,无论天空怎样的晴朗而高远都被阴影笼罩着。人们都蛰居在屋内足不出户。夜晚,天上挂着寥落的星辰就像冥冥中点燃起来的鬼火,黑穆穆的山像煮瘫了的菜叶子卧在村前村后,深谷里有狼的嚎叫空幻而遥远。万物涂上了可怕的色彩,恐怖威胁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我们家更可怕,爷爷死了,娘横在炕上满身是伤人事不省。三叔说,娘,俺二嫂还要不要请大夫看?奶奶说,看!砸锅卖铁都看!奶奶一脸是坚决。三叔说,就怕瞎子点灯白费蜡。奶奶说死马全当活马医!三叔就借了一头驴,套上小平车到别村找大夫去了。
外出扛长工的大伯回来为爷爷奔丧,得知爷爷惨死的情况,一声长嚎就“死”过去了。村里的女人们掐人中,掐手心,乱七八糟地掐了一顿,才把大伯救活了。救活了的大伯,厚起了一脸怨恨,觉得家里出了爹这么个人,真是家运不济,有心在娘身上出一口气,娘却躺在炕上半死不活。大伯的眼睛真是可怕,看我的时候冷得就像冬天的寒气。但是大伯没有打我,他打了三叔,说你一个大男人咋能看着让那帮狗日的折磨死爹呀?三叔挨了打也没有辩解,趴在爷爷的棺木上哭了一天一夜。只是大伯带回来的大娘和惠兰姐对我格外的森严。
惠兰姐比我大三岁,因为大伯是好庄稼把式,财主允许大伯带家口,大娘为伙计们做饭,惠兰姐陪财主落岩堂的女儿玩,大伯一家人是我们的外来财源,所以有资格厉害。惠兰姐说,都是你爹惹的祸!不给你吃饭,不让你给爷爷穿孝衣,不准你回家睡觉!并且把我推倒在地下仰面朝天。
我站起来,我揉着碰疼的屁股不敢哭,我怕惠兰姐真的不让我在家里睡觉。我想找娘,可娘昏迷在炕上,也不知是死是活。院里很热闹,大家各忙各的营生,谁也顾不上关心我。屋里是烟味,汗味,还有前来奔丧人的眼泪……屋里统共就那么一点儿地方,炕上炕下都挤满了人。我连哭也不知道对谁哭了,我只好一个人到井台上坐着,仰头望着天上匆匆奔走的云和不时从我头顶上飞过的鸟,我看到云和鸟的惊慌和奔忙,就像我此时惊慌的心和院里奔忙的人一样。大家都说爷爷死得惨,留下奶奶在人世可怜。可我觉我自己更惨。爹爹不知去向,娘横在炕上没人管,惠兰姐不让我回家,我就在井台上哭了。
“傻了”的大姑,鬼子一走就不傻了。她这时拿着白布条走过来,看我一个人哭就抱起来说,俺惠儿咋在这儿哭?
我原来是小声哭,一听姑姑的问话我“哇”的大哭起来。我对大姑说,惠兰姐不让我回家,她说爹给家里撞了祸……大姑就给我擦眼泪说,听她乱说。我说,惠兰姐不让我回家睡……姑姑说她敢。我就觉得姑姑的怀抱与娘的怀抱一样的温暖。我紧紧地搂住姑姑的脖子不松手,我生怕没有人理我。姑姑在我头上挽了白布条,捧着我的脸哭。我也不知道我头上挽这块白布条是什么意思。姑姑说是给爷爷戴孝,也是替爹尽孝的。可惜,你爹在外打仗,连你爷爷的死面皮也看不上一眼。姑姑拧了把鼻涕,说他要回来一看爹没有了……姑姑说不下去了。她给我重新正了一下白布条说,只有你替你爹尽孝了。我这才知道白布条的重要性,我就不敢动它了,一直好好地戴在头上。那几天姑姑成了我的守护者,姑姑关照我吃饭,找个不拘哪儿能放得下我的地方服侍我睡觉。
可是“央人主”那天,娘在炕上躺着,我在地下跪着,人主的脸真是可怕,三个娘舅家的人坐在炕桌前,三杯酒水放在一边。据说,这三杯酒不能顺利喝下去,人主就必有重话要说,更严重的还要罚跪煤灰坷垃,罚打,不孝者要罚戴驴头马面游街,女人有不贞之事还要骑刀马。在这个环节中,丧葬组织还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说客,若起了纷争尽量负责平息。
场面十分的肃穆。大伯、三叔,大姑泪水长一道短一道地流,滴在地下各自砸了两个小圆坑。彼此默思了很久。围观的人出现了猎奇心理,以为有戏可看了。结果“人主”开场首先表扬了大伯。说大狗为全家扛前喝后确实辛苦,说爷爷有这样的儿子,当人主的放心,想情,今后对奶奶也不会错。说三狗该说媳妇了,大狗还得尽心周全。
大伯像一头柔顺的羊羔听话地一一点头。
气氛亲切了许多。可是轮着批评爹了,人主的眼晴就盯住了我,说爹不安分守己地经营家道,却把老婆孩子扔下自己下落不明,按孝道的律条,该罚!屋里的空气就从和蔼可亲中转回肃穆。三个人的其中一个就拿孝棒要打我。我吓得“哇”地哭了,我惊慌失措地想找到姑姑,可是满地都是白生生一片,全是孝子。姑姑自动趴过来搂住我,把屁股送给老舅,说俺孩替你爹尽孝哩,让老舅舅打。我扭着屁股死活不让打,可老舅舅还是象征性地打了三孝棒。虽然不疼,可是我伤心!那么多人都不挨打,为甚只打我一个人呢?我觉出了我的可怜。我也隐隐觉出那个没出现过的爹爹的坏。
爷爷装进四快薄板做成的棺木里,让五六个人抬走了。姑姑要我呆在家里,说小孩子不便上坟,路太远,要我守着娘,不要乱走。我不敢不听姑姑的话,因为娘没法管我,我就听话地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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