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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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卵石铺就的乡间小路,已磨砺出了洞察一切的光亮,这让我看到它是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它承载了数百年的沧海桑田,却依然静悄悄地躺着,它的不凡之处就在于它记载了许许多多人类的破绽却永不破秘。它就横陈在我出生的那孔窑洞前。窑洞因年久失修像一个衣衫不整穿透生死的哲人。人们都管它叫“长生土屋”。长生土屋的来历其实与我的出生有关,娘把我生下来的时候正是日军侵华最为疯狂的阶段。
据说娘在怀孕其间,发现小屋里经常有一条小花蛇从容自如地出没,蛇体的花纹鲜艳得如同绣花高手用五色丝线绣成的彩色花带,娘开始误以为是凭空出现了意外收获,满怀欣喜地用手一抓,蛇身敏捷地蜷缩起来自卫,娘触了蛇体之后,凉浸浸的手感吓得吱吱尖叫,小花蛇在娘的尖叫中隐身不见了。恐惧留在了土屋侵袭着娘的心情。忽一日小花蛇又出现,娘就抱住十七岁的三叔“哇哇”大叫,非要三叔把蛇打掉。娘对三叔说,我夜里不敢一个人睡觉,你要是不把蛇打掉,晚上你就来陪我睡……
三叔自幼腼腆,因为怕抓壮丁,一直男扮女装,白净的小嫩脸,脑后扎着两根小辫甩来甩去,穿着大姑替下来的花衣服就完全像个小姑娘。小便时奶奶要他蹲下尿,不许露出男人的器具,久而久之,别人也就顺着这种精湛的技术处理常把他当成女孩看。三叔虽然最忌讳这一看法,可时世又逼迫他装熊,不然被抓走当壮丁,九死不得一生又如何是好呢?因此他一听娘的话,脸就成了一张红纸。说你是娘给俺二哥娶来的,咋能让我陪你睡觉?娘就哧地笑了,说你是娘们,又不是汉子。三叔就恼了,说你才是娘们呢。他赌气不理娘,晚上不再打柴给娘烧炕。娘说,你要是汉子就给嫂子把那条蛇干掉。三叔当然想找机会展示一下男子汉的力量,可他并不比娘的胆子大多少,一见蛇出来探测世情,脸色倏然白成了一张纸,大叫着飞快地跑掉了。后来爷爷企图下手除掉,可爷爷观察了几次下不了手,因为他发现小花蛇对人并没有任何侵略行为。它自顾自地出入,旁若无人,若有人咳嗽一声它就知趣地隐去了。而且这个小屋存放粮食从不变质,比一般房子清凉得多。爷爷觉得与小花蛇有关。爷爷叹息一声,说也是一条命呢,如今东洋鬼子打得鸡犬不宁,蛇也居无宁日,怎么着也是咱乡土里的血肉。爷爷的善行好像与蛇心有灵犀,每次出来,娘咳嗽一声它就走了。
可是这一天,小花蛇出来两眼发红,直直地盯住娘,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对娘说,娘咳嗽无效就企图吓唬它,说回去,不回去我下手打你了啊。它不仅不走,还翘翘着脖子一个劲儿地对着娘吐着血红的信子,再后来是一付歇斯底里的样子。一只瘦鸡“咕”地跳了一下匆匆逃遁。娘全身的汗毛纷纷直立!娘后退一步蛇就往前跟一截,娘连连后退,蛇就连连逼近。蛇一步步地逼着娘往外退。娘说我们一家老小可没慢待你,我们老爷子说好的,你不伤俺,俺也不伤你,你要守信,你就别这样吓俺,你要伤着俺,俺真叫人打了你啊。娘唠叨着给自己壮胆,可是这次蛇不听娘的话,血红的眼睛如同射精一样可怕。甚至一蹦三尺高。娘就大喊大叫着跑出村外,一家人不知就里,跟着娘就跑。奶奶在后面提醒着:小心胎儿。娘的名字叫兰菊,说你男人上了战场,他可就这一根苗儿呀!
娘管不了胎儿只管往前跑,我在肚子里颠得头晕脑胀,我开始武力行动,拳脚并用。娘不管,娘只管疯了一样地跑。娘不敢回头,山路崎岖,娘如一只载负的蚂蚁跌跌撞撞跑到后山时跑不动了,瘫坐在地下上气不接下气,四处看看小花蛇并没有跟来,娘才松了口气拍拍肚皮对我说,讨债鬼,折腾啥呀折腾,想让小青蛇毒死我呀?我听到骂声就再也不敢折腾娘了。等到家人随同而来的时候,问娘到底出了什么事,娘依然哆嗦着说不上话来,就在这时村里有人喊:
鬼子进村了,快跑啊!恐惧如一口黑锅,“哐当”一下扣在梨花庄的上空,全家人慌了手脚。粮食没有间壁起来,牲口也没赶出来……奶奶说,人出来就好了,还贪啥粮呢?顺着奶奶的思维我们只管逃命。
可是村里能跑出来的人没有几个,鬼子进村赶走了一群羊,抓走几只鸡,强奸了村里的姑娘和媳妇,打死了十三个硬拚硬杀的男人……等到我们回到庄里,血腥的场面让我们一一应应都不知所措了,倒在地下的人,从体内流出来的血波,飘绸般地哆嗦着。一个小孩竟被劈成两半挂在树杈上,娘被强奸,爹被处死,看得出一家人是经过搏斗一一死于非命……
只有我们一家人得以幸免。
如此这么几次,爷爷突然鸿蒙初开,意识到家里有了精灵,而精灵的显身必是花蛇无疑!于是爷爷设了供台,早烧香晚念经几乎成了爷爷一天的重要事项。在这个时候,除去爹在外生死未卜,家庭里的全部成员毫发未损,而且一切动向都取决于花蛇出没的情绪报告。这天夜里,娘红一声黑一声地叫喊。奶奶知道这是动了胎气,七个月生产,不足月的小命儿生死未卜。慌张中,小花蛇又出现了,而且显出凶相。全家人心一沉,知道有险。可娘这一天已经不能听从它的指令了,娘在炕上疼得打滚。我在肚子里急不可耐。奶奶急中生智找人写了“月房”二字,在门窗上捆了一条迎风招展的红布条,表示了月房的真实性。奶奶担心娘是头胎,怕生产有困难。据说我可没怎么为难娘,时世也不允许我慢条斯理地摆谱。就在我哗然而出的时候,蛇倏然消失了,消失得快如一道闪儿。
杂沓的脚步声,铺天盖地的压过来。鸡在半空中嘎嘎地叫,飞东飞西无处落脚。狗的叫声连成一片。不知谁家的驴乌哇乌哇叫啸不止,声音在空域里弥散开来,异常悚然!鬼子进村了,能跑的全跑了,不能跑的拥进了娘的月房里,屋里挤了一百六十多个人,一屋子的人屏声静气。就听鬼子稀里哗啦跑进来,嘴里喊着“杀了杀了的有”!接着枪托子嗵嗵哐哐地捣着破旧的小门,小门被摧残得歪歪扭扭,就像将死的病人嗓门里动了痰气一样,呼塌塌呼塌塌眼看着坚持不住了,屋里的人用身子紧紧地顶住门,能坚持一会儿算一会儿。可谁也憋不住放屁,打嗝,更有人吓得尿液从裤裆里流出来。就在这时,天胜哥不知因何“哇”的一声哭了……
只听鬼子在窗外喊:统统地出来,共匪的干活,杀了杀了的有!
喜鹊娘慌乱地拽下头巾塞住了天胜哥的嘴,天胜哥的脸就顿时憋成了紫青色。天胜哥暴露了实情,满屋里的恐惧就如黑色的气流在惊颤颤地波动!所有的目光都惊惧地盯住天胜哥,恨不得把他立即掐死保住大家的命。可天胜娘不允许人们用这种目光看她的儿子,更不允许喜鹊娘如此无情地捂住天胜的嘴,她知道这样捂下去,天胜将会一命呜呼。可是,一条小命和一百六十条命是什么样的比例?目光与目光就叮叮咣咣交战起来。天胜哥两眼翻白,大有窒息的可能,天胜娘以母亲的本能开始了“护子战斗”,只见她使劲揪住喜鹊娘的头发让她放开天胜,可喜鹊娘意志如铁!俩人在无声中肉搏,喜鹊娘的头发被揪下一撮,天胜娘的脸被抓出了五条血痕。两个女人的眼里都淌着泪水,就像上演一场无声的皮影戏。就在这时,疲惫的娘就使劲地拍我的屁股要我哭,向鬼子表示月房的特征,我就当机立断地哭出来给日本人听。就听一个中国人说:“太君,月房的免进,遭血灾大大地不好!
门就稀啦着不再响了。只听说:给我统统地烧了烧了的!
接着浓烟滚滚,火光四起,毛驴在圈里愤怒地蹦跳,仰头长啸。一时间整个梨花庄汇成了一片火海,人们在屋里呜呜哇哇地哭了,所有的人都没有打算继续活着出去。然而火势蔓延了全村独独没有烧掉我出生的这孔破窑,我的出生救了村里一百多个妇孺,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偶然的幸运,还是冥冥中上苍的眷顾。总之,人们对这孔老屋充满了崇敬,为了它卓著的功劳,起名叫“长生土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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