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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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蔚蔚的家在院子西边的角上,拱形的门廊有五颜六色的花玻璃,这里以前是个管图书的嬷嬷的寓所。白蔚蔚让谢青脱了鞋子进来。谢青的鞋子早已穿了底,鞋 内满是泥垢。他的小赤脚踩在发亮的红漆地板上马上留下了明显的脚印。白蔚蔚的妈妈霍阿姨看见了谢青,脸上浮现出热情的笑容。这个后来影响谢青一生的女人那 时其实也才四十出头,她的这种见人就自动发出的笑容一直保持到她八十一岁那年中风了为止。她摸摸谢青的头说:多棒的孩子,几岁了?她说的是一种山东口音很 重的普通话,谢青一点也没听懂,还是白蔚蔚用本地话说给他听:问你几岁了。谢青说八岁了。霍阿姨又问了一句长长的话,谢青转头看着白蔚蔚,她没有问谢青就 直接回答了妈妈。这回谢青听懂了她说他爸爸是一个拉板车的工人阶级。霍阿姨脸上又荡漾着笑意,说蔚蔚你以后就是要和工人阶级的子弟打成一片。
这天谢青坐在这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他一直迷惑为什么这个天花板比他家的要高一倍,墙角线的浮雕上有翅膀的卷发儿童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从天花板上挂 下的吊灯有九个灯头还罩着白色的灯罩,而他家的电灯只有一根黑黑的电线上挂着个灯泡。谢青还闻到一阵阵香气,不是香水。是干净的被褥和衣物和经常使用香肥 皂造成的自然气味。谢青那时已知道有天堂这个字,他觉得天堂大概就这个样子吧。尤其是有一盘糖果摆在桌上,霍阿姨让他随便吃,这不是天堂还能是什么呢?不 过谢青虽然这时才八岁,还是懂得这个天堂不是他的。他很想把一盘糖果都吃下去,却命令自己只吃一颗糖。他这样残酷地对待自己差点让自己流下眼泪。白蔚蔚说 好是一起做作业的,可她却自顾自趴在桌上画起了画。她有一盒非常好看的蜡笔。谢青独自做着作业,在这个时候他其实心思根本静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忍无 可忍,给自己下的不准吃糖的命令终于失效了,他又吃了一颗糖果。这个时候中午到了,白蔚蔚的爸爸白星岱下班回来。他看到女儿来了个同学,就说不要走,在这 里吃饭。白蔚蔚说:我不想和你们一起吃,我要和他去食堂吃。白星岱笑笑说:你们去吧。谢青看到,白蔚蔚的爸爸是个高个子,他的头发理得和光头差不多一样 短。
白蔚蔚手里拽着一把饭菜票,拉着谢青跑了出来。整个操场都弥漫着饭菜的香味。穿过带棚顶的走廊,他们走到了一一八食堂的门口。食堂的门还没开,只有令 人愉快的饭菜香味从门缝里钻出来。已有不少人等在外边,他们在交谈着,他们说的外路话谢青一点也听不懂。一忽儿铃声响起,食堂门开了。白蔚蔚拉着谢青的手 飞快跑进去,先是跑到墙边一大排碗橱前。她掀开碗橱的门,找到自己的碗筷,塞了两个给谢青。问他:我们是先去买饭还是先去买菜。谢青说买饭吧。于是他们排 进了买饭的队伍。谢青踮着脚看到那个穿白衣戴白帽的打饭人手里挥舞着一个马口铁饭勺,先在水里过一下,用力在饭桶里一挖,另一只手上的木铲将勺口上的饭刮 平,再扣到买饭者的碗里,雪白的米饭就成半圆锥体立在碗里。打饭人手里的饭勺不停轮换,大的是半斤的,小的是四两,再小点是二两五。然而谢青这时候有了惊 人的发现,他看到打饭人不仅打出漂亮的米饭,还会从一个大蒸笼里用铁夹夹出一种雪白的蒸包子。这个发现使得谢青的心一下子全乱了。从一开始,他一直盯着打 饭人手里的饭勺,盼望着他的饭勺能快点扣到他的碗里,米饭的滋味已先入为主地在他的胃里提前开始消化了。而现在,蒸包子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让他不得不再 一次面临选择。对于这么一个幼小而饥饿的心灵,这种选择充满了残酷性。萨特的存在主义学说中的一个重要命题是人要对自由选择承担责任,你可以选择成为英雄 也可以选择成为懦夫。按这样的理论,谢青此时选择米饭还是选择馒头充满现代哲学的深远意义。他在看到蒸包子的第一反应是买包子,因为米饭毕竟能经常吃到, 肉包子却很少有机会吃。但疑问立即浮上心头,这个蒸包子到底是不是有肉馅的?会不会像是远房表姐刘学萍工作的红星馒头店里卖的那种没有馅的实心馒头?如果 是那种三分钱一个的实心馒头,他却不想吃,因为他怕要是吃馒头就不能吃菜了。差三个人就轮到他了,选择的难题使得谢青满头冒汗,小肚子更有一种想小便的刺 激。时间马上把他推到了打饭人的马口铁饭勺下。打饭人此时在从热饭桶里弥漫出的白蒙蒙的蒸气中显得像上帝一样高大无比,他威严地问道:你到底要什么?谢青 一咬牙说:米饭。但是当雾蒸气中的上帝把圆锥体的米饭扣到了他碗里,他才发现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愿望其实还是蒸包子。
不过谢青受伤的心马上得到了补偿,因为接下去买菜时白蔚蔚让他有了充分的选择。他们买了回锅肉片,家常豆腐,炒青菜。还有冬瓜汤是免费的。多年以后谢青成为成功的旅法爱国商人,当他回想人生中几次好吃的饭局时,觉得只有这一次的饭吃得最快活无比。
吃过饭后,白蔚蔚带着谢青在院子里游荡。就在这时,谢青看到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无声地驶了过来,在离他不远的南边的院角停下来。那个时候在AC城还没 有小轿车,所以谢青当时像是看见了外星人的飞碟一样兴奋得喘不过气来。他看到那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一个穿米色风衣的男人,又走下一个比白蔚蔚小很多的 女孩子。穿风衣的男人领着女孩的手,走进了一个小院的门。谢青没看见那女孩的模样,只看到白蔚蔚撅了一下小嘴,说:臭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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