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汗露血珠壶之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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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吐血啦!”“快,让开点儿,让他躺下。”人们乱乱地嚷着,有的起身有的挪行李,把火车车厢结合部过道里搅得一阵骚动。因为人太多,忙活了半天,才算给唐东腾出个躺倒的位置。唐东躺在男男女女的脚边,眼神迷离伸长着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血沫从他张大的嘴巴里往外冒。
“他要透风,大家往后让让。”一个老民工说着,指挥周围的人往后退,此刻两边车厢里已经是水泄不通,其中一边是餐车,也都站满了人,中间一挤,两边车厢都跟着一起动。
“怎么回事儿?”一个乘警从餐车连接着的卧铺车厢出来,用喇叭筒隔着餐车问。
“有人吐血了。”另一头有人大声回答。
“有生命危险吗?”乘警问。
“喘不上来气,翻白眼。”另一头回答。
“看他还能坚持一下不?到南京人就少了,我们马上用广播找医生。”乘警喊。
这时,卧铺车厢的门又一次打开了,一股清凉的风从卧铺车厢那边吹来,迅速向前边车厢蔓延,让这些习惯了浊气的乘客们精神为之一爽。
一个小女孩把着卧铺车门,袅袅婷婷地站在风口里。
她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束着马尾辫,白瓷一样精致的脸上,有一双细长的眼睛,漾着秋水般的光波。
人们看到女孩都不禁静了下来,就听到女孩对乘警说:“让病人到我铺位来。”
乘警回头看看她:“咋来?看看这么多人。”
女孩没说话,回身进了自己的车厢,再出来时拎着一个不锈钢拉杆车,然后搬动挂钩,就变成一副不大的担架。她把担架递给乘警:“用这个,把病人传过来。”
唐东被一双双手托到了卧铺车厢里。等他神志彻底清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白床单的下铺上,刚想四下张望,就被对面一双深潭般的眼睛吸住了。
“医生来看过了,你这是肺病,要尽快去医院。”她说。
“好好。”唐东赶紧低下头,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也不敢再看她清丽的面庞,他胡乱答应着,一骨碌坐起身,看看自己的脏背心,下意识地用手在白床单上划拉一下。
“快躺下吧,再休息一会儿。”她说。
“没事了,谢谢你。”他说着,站起身要走。
“坐下!”女孩声音不大,但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见唐东一屁股坐下,她笑了,“我到南京下车,还有两个多小时,你都可以在这儿休息。你要去哪儿呀?”
南京!唐东想说自己的目的地也是南京,而且,南京也将是他生命的终点站。但他没说,一脸呆滞地看着她。他不想让这个美丽又有魔力的小女孩干预自己最后的仪式。
在他的死亡倒计时里,去南京看过长江之后,就没有其他计划了,在逃家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已经按计划,游历了齐鲁、中州以及沿途他所知道的名胜古迹。甚至,还在一个小火车站里,邂逅了一位也在逃家的女孩,并在同行的半个月中,得到超额的人生体验。而此刻,他恰巧走完了所有日程,也恰巧到了18岁。
“为什么不去宜溪看看?”小女孩黑洞一样的眸子对着他,像看懂了他的心思。
唐东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话,因为他忽然有点儿不安:这么长时间,也没看像她家长的人出现,他反问:“你、你一个人坐火车?不怕?”
女孩咯咯地笑起来,然后摇摇头说:“怕什么?我从去年开始,寒暑假就自己去北京看我爸了。”
“就凭这丫头的精灵劲儿,坏人碰上还不得被她卖喽。”上铺大叔蔑视地瞥了唐东一眼,显然这一路上对女孩有了认识,旁边的人也跟着乐呵呵地附和。
“我问你呢,为什么不去宜溪看看?”
“宜溪有啥?”
“宜溪很好玩的,比如太湖、比如紫砂壶……”
“太湖听说过,紫砂湖大吗?有咱山东的微山湖大吗?”
周围铺位上的人听见唐东的问话,都爆笑起来。小女孩也嫣然一笑,说:“紫砂壶是用紫砂泥制作的茶壶。不过你说它是湖蛮好,这个湖将越来越大,因为它流出来的是东方的思想和价值。”
唐东抬起头,他被这句话拨动了心弦,一脸呆相地品味着她的意思。
小女孩不知为什么脸红了一下,她递给唐东一本叫《江苏旅游》的小书:“送给你了,这上面有几页是介绍宜溪和紫砂壶的。”
女孩坐在唐东同一铺位上,戴上耳机捧起一本挺厚的外文书看起来。唐东翻翻小书就有点儿犯困,靠着窗口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被上下搬动行李的人惊醒,他知道南京站快到了,就在他往窗外一瞥的时候,看见了长江。
长江如镜,被流云投影五色光斑,远处往来的轮船,用白线划开浓彩的水面。几只鸥在车窗前掠过。“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他选择最后看长江,跟这个诗句有关系。他把它翻译成谁死长江都流,这让他知道,这个世界最终还是公平的。
死亡倒计时即将结束,最后的环节就是捕捉魂灵与肉体分离的经典刹那。他想求证一下,人死了,真的就看不到长江流淌吗?
看小女孩的白裙子在站台飘远,他才悄悄地跟着下车。他开始还想她如果碰上坏人,自己也好出手,但随后觉得自己的想法可怜,谁会稀罕自己的援助呢?尤其这个非同一般的“小大人”。
出站口没人验票,就没人送他去车站饭店刷几天碗,他常会主动接受处罚,因为这样很公平,刷碗顶车票。但今天他顾不上这些,他要跟上小女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小女孩和自己存在某种说不清的联系。
在火车站广场,小女孩上了一辆黑色轿车,飘飘的白裙子消失了,只见一缕渐远的尾气。
他躺在秦淮河边一个长椅上。秦淮河虽然比他想象的窄小,但半夜里还真有“烟笼寒水”的意思,露水一会儿就打湿了唐东的背心短裤。他冷得睡不着,爬起来翻出《江苏旅游》的小册子,在路灯下找到宜溪的章节,先看太湖,又看紫砂壶,眼睛累正想合上,忽然看到一幅大胡子古人的画像,他觉得画像的线条看着很舒服,就看了说明,是苏东坡和汗露血珠壶的故事。
故事在边栏上。他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一连看了三遍。
故事是这样的:
宋真宗景德元年,宜溪书生虞氏幕僚军中,随长官驻守北方祁州城。辽兵大举进犯,围困几日后破城,宋军与部分百姓突围后又遇追兵截杀,溃散中一大户人家将美貌女儿托付给虞生,并许为侍妾。
两人南逃的路上,不但要躲避辽军,还要防着散兵流寇,只得昼伏夜行。也是患难催情,同生共死之间便有肌肤之亲。而每有缠绵,女子身体就凝结出满室清香的汗珠,书生诧喜,给她取名唤做“馨儿”。
不料临近澶州时,被辽兵小队游骑发现,追到半冻的冰河之上,眼看不得走脱,馨儿催促虞生快逃,自己除去男子头巾和袍子,露出女儿颜色,把敌兵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然后趁虞生逃走之际,一跃入水顺流漂下,眼见得辽兵下河围拢上来,馨儿自溺而亡。虞生得以逃脱。
馨儿死后,魂随虞生南归宜溪,并依附在他常把玩的一只砂壶上。每当煮沸茶汤,壶身就沁出细小清香的汗珠,壶体也变得细腻光润,虞生想起了馨儿,从此沉迷此壶。族长闻听侍女附壶的事儿,认为两人主仆身份不合礼制,令人夺壶砸之,壶不碎,又令人偷偷埋于乱冈之中,虞生跪请改葬于家族墓地,不允。虞生憔悴,泣血而亡,死后魂也附于壶上。
数十年后,壶被人意外发现,交给仙居宜溪的东坡先生。用它事茶,壶身便有似血汗交融的琥珀色水珠。东坡先生大为惊奇,便在诗文中录下这把壶的故事,并命名为“汗露血珠壶”。
后来在贬谪中,汗露血珠壶遗失,东坡先生痛惜之下亲自制作,未成,又遍请天下名匠制作,皆无功。晚年写下“汗露血珠香紫瓶,慰我怅然当后生”的诗句,邀后世名师大匠,续做此壶。这便是紫砂界的终极命题--“汗露血珠壶之邀”。
唐东看得百感交集,感觉馨儿就活生生立在眼前,颇似火车上白衣女孩的模样。就在他心驰神往的时候,警察来了。
他被带到收容站,在讯问遣返地时,他说了宜溪。
早晨,吃了馒头,他被送上卡车。卡车穿行在锦绣江南的大地上。公路旁是绿油油的茶山和黄嫩嫩的花菜。
唐东站在车箱上,清风鼓动他油油的打成绺的长发,不大的眼睛里隐现一种安然的神采。这是倒计时之后新的出发--既然没死,活一天就赚一天。
远处山丘后边,隐约显出座并不起眼的城镇,车停到路边,驾驶室伸出一个脑袋冲车厢里问:“宜溪到了,谁?”
唐东从车厢里被推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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