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何处按云轩•云衣•巫山一段云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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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九班麟隐破非烟,何处按云轩?
昨夜麻姑陪宴,又话蓬莱清浅。几回山脚弄云涛,仿佛见金鳌。
——柳永《巫山一段云》
恍惚中,我仿佛听到天之遥遥处有人唱起了这阕《巫山一段云》。我知道,那是千年之前的天籁之音,来自我心仪已久的南国之山武夷。我听到他在说,他说,她是武夷山的蝶,翩跹在花间飞舞,岁岁年年;我听到她在唱,她唱,她是武夷山的蝶,没有轻盈曼妙的舞姿,却有于他柔情万种的词赋里,在等待中度过的爱情。
山上的茶叶绿了一年又一年,她美妙的歌喉亦唱了一年又一年。《巫山一段云》,多好的名字,香艳迤逦、芬芳迷人,每一个字眼都隐含着他不羁的风情,处处是诱惑。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她像往常一样,夹杂在一群江南的采茶女子中,麻利而又娴熟地采摘着那一季的新茶。在闺阁中蛰伏了一冬的姑娘们笑意盎然,聚在一起,有着说不尽的悄悄话儿,然而她却始终沉默着,十指纤纤,只把那新茶摘,只因她知道,她是那武夷山中的一只蝶,她的笑,她的痴,她的美,亦只从属于她心底久久渴望的那个从未谋面的他。
她叫云衣。没有丝毫的张扬,一身素衣,一枚简朴的玉簪插在发际,含蓄、静谧在江南的烟雨中,散发着亘古的茶香和淡淡的幽美。隔着遥远的时空,我仿佛看得见她,在株株茶树下翘首而望,盼望着她心中期许的情郎于不羁间突然闯入她的眼帘。此时此刻,我浸在她和他落了灰尘却仍然耀目的陈年旧事里,只愿化身成蝶,停歇在她瘦削的肩头,感受她千年之前的那场喜悦与淡淡的哀愁。是的,我是千年之年伴她左右的一只彩蝶,翩跹在她青春的记忆里,听他为她谱写的那阕唇齿生香的新词。
《巫山一段云》,据传是柳三变有史可查的第一首词作。有人说,这是一阕仙游词,而我更热衷于将它看成一首情词。虽是有些一厢情愿,却又不是无例可循,常年穿梭于花街柳巷,有着情圣之称的柳三变,第一阕词,又怎能不是为那样一个清新可人的女子所感所作?
“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那一天,正是春日静好时,十七岁的他背着家教极严的母亲,丢开已然熟读于胸的四书五经,愣是偷偷跑了出去。父亲柳宜长年在外地为官,管束三个子女的事便落在了慈母头上。三个儿子当中,最小的柳三变自幼便显示出超凡脱俗的气质和不可一世的才华,所以母亲更是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对他的管教相对于两个哥哥而言自是更加严格,然,这一切对年纪尚幼的柳三变来说却是不能接受的。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他日日夜夜被禁锢在死气沉沉的大院内,除了读书便是赋文做诗,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像两个哥哥一样,能够肆无忌惮地穿梭于武夷山的每个角落,看春花秋月,看日升月落,听溪水潺潺,听鸟语呢咙,自由自在地做一个快乐少年。
武夷山的美,在深居简出的少年柳三变眼里是个不可捉摸的谜。阳春三月,处处闻啼鸟,头顶的丽日恰到好处地诠释着他对外面世界的神往,心花怒放的他陶醉在芳草萋萋的绿荫丛中,恣意挥洒着少年无邪的心思,只想用一方青墨研磨出心底最真的渴望与期盼。是的,期盼,他在渴望些什么,又在憧憬着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按捺不住激荡的心怀,想要对天高歌一曲,而就在那个时候,他终于邂逅了她,那个叫做云衣的采茶女。
只一眼,他便丢了魂。世间还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不,她本不是人间有,而是天上的谪仙才对;不,她就是那只翩跹飞舞的蝶,一只飞舞了千年的蝶,在他前世今生里徘徊了几千年,从来未曾走出他世界的蝶。
像所有言情小说和唐人传奇里一见钟情式的故事一样,他和她,只因那一眼,便彼此心旷神怡。然而老天却不做美,忽地飘起丝丝小雨,采茶的姑娘们纷纷拎着竹篮,伸手挡着额头,落荒而去。群山开始在雾里摇曳,朦胧的茶树,还有她娇媚的身影,都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了一团团墨,浓浓淡淡,在烟岚中飘逸。落进山里的雨,仿若落进绿色的海绵里,被柔柔地接着,悄无声息,山间的翠色瞬间被濡染成了一湾碧溪,远处,一条条白练瘦瘦地挂在“仙掌”上,溅落的丝丝轻纱,网在崖下的小草上……连绵不息的江水,由脚下滔滔而过,浸着冷冷的雨,仍有她裙袂飘飘,在波心里款步,他的心亦随着她的裙裾变得斑驳朦胧。
“姑娘……”他挡在她面前,满怀羞涩地打听她的芳名。
她低头不语,稍做停留,然后,头也不回地拔腿飞跑而去。
“姑娘……”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大声喊着,“我叫柳三变!我家就住在附近的五夫里!我……”
自此后,他把她刻在了脑海里,烙在了心扉里。念书时,听到的是她不息的吟唱声;做诗时,看到的是她采茶时的娇羞,日日夜夜,连绵起伏。她总是于不经意间闯入他的梦里,带给他无数个无眠的夜,只任他朝思暮想。忆着她的容,枕着她的颜,他轻轻铺开纸笺,蘸着浓墨,轻轻铺陈开“巫山一段云”五个隽秀小字。她是他的巫山神女,朝为云,暮为雨,可是,什么时候她才能穿过那条被茶树夹杂的小径,来到他的身边,也演绎一段襄王之梦?
抬头,武夷山三十六峰隐在云层之后,朦胧飘缈,宛若传说中的仙家三十六洞天,只是不知那秀丽端庄的女子可否出没其间?低头,远处的九曲溪蜿蜒流过,仿若九天之胜,亦不知他是否有幸在那里等到他心仪的她?
“九班麟隐破非烟,何处按云轩?”那一日,她匆匆而过,满含娇羞,仿佛九天上等候朝拜的仙子,麟步稳称,轻妙可破彩云,俯首间便可按触碰到那烟雾缭绕的云台之轩。那一瞬,他与她四目相对,情愫暗生,微风中的她,提着白色的衣裙,路过他的身畔,匆忙的步伐吸引视线的转移,原来,她的美是那样的不可方物,那样的充满诗情画意。
初见她时的情景,宛如一出皮影戏,一幕一幕,在他心头上演、回放。她流动的波光、翩然的姿态,都震撼了他的心灵,于是,在寂寥的午夜,他盛装出场,在属于文字的舞台上,为她醉成一支独舞的弦,用笔尖下撰写下香艳的篇章,在梦幻里与之为伍。
“昨夜麻姑陪宴,又话蓬莱清浅。”只是那深居云峰烟壑间的巫山神女早就听惯了月色无边的流泻,看惯了水声汩汩的朦胧,久已不作朝云暮雨,久已不再飞舞遨游,尽管风华依旧,绰约如处子,尽管挥袖如风,美丽依然,却终究只是一个传说,一个无关他和她的传说。他在等待,他在祈祷,期盼有朝一日能再与她邂逅,可是茫茫人海,要到哪里将她找寻?
忽地想起麻姑的传说,莫非那日遇见的她便是要前往东海陪宴的麻姑?恍惚间,听到麻姑话说蓬莱清浅,只怅然世间沧海桑田,没个着落。东海深了又浅,可谁解他与她的情深缘浅?昏黄的烛光下,徒留得他一身惆怅,一声叹息,满腹相思,满眼柔情。
“几回山脚弄云涛,仿佛见金鳌。”传说中,东海中有三座仙山,分别叫做蓬莱、方丈、瀛洲,在上古时代,这三座仙山因底部无根,终日随波逐流,飘泊无依,仙家们苦于流离之苦,便奏请上帝遣来神龟背负仙山,从此后,才算有了固定的处所。那本居于天宫之上的麻姑曾经无数次应召前往东海仙山陪宴,每一次都会弄其云涛而见负山之金龟,虽年华不知几何,却始终保持着一颗少女的情怀,惹人怜爱。落笔,举着遥望窗外,云深处,他思慕的人儿可否还在原地等他,又可否也有着麻姑那样娇俏可爱的情怀?
他不知道。他只想化成一只蝴蝶,轻轻飞到她身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愿做她的蝶,翩翩飞舞在茶树间,为她舞动人间所有的绚丽,享受她十指纤纤下的每一次抚慰,以一种平淡的心态,迎接转身,笑或是不笑,心中都是那样坦然。
她到底是谁?是襄王梦中的巫山神女?是赴宴东海的麻姑仙子?是翩跹飞舞的蝶儿?对,她是,可又不是,她只是他的她,他心心系念的她,一个穿越千年旧梦来到他身边的红尘女子。十七岁的他初尝恋之味,每一日,每一夜,在做完功课后,总会迫不及待地打开藏在枕头下的那阕香词,默默怀想起她。行云流水的文字,细腻真挚的情感,却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到底,什么时候,老天才能赐他一段良缘,让他们携手同归?静望红尘,守着那场心底的约定,他为她许诺,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天荒地老莫失莫忘,哪怕踏着流年碎影,哪怕时光拉开彼此的距离,哪怕两岸遥遥相望,他也要为她许下一个阳光灿烂的明天。
一曲终了,窗外霏雨依旧,空灵的夜静谧得只能让我听到他的心跳。那千年前的盛世之恋,终究还是携着无法抹去的寂寞,美丽荒凉得令人心痛。神女已随轻风去,云衣依旧在微雨中香艳,唯余他,带着一颗温柔的心、一份真挚的情,游走在文字的江湖里,以淡然的姿势看那潮起潮落。我知道,无论是风雨倾城,抑或是岁月静好,他依然感激着那场美丽的遇见,尽管背后有许多的隐忍,而他,从不开口,只任泪水湮没笔端,摇曳出一阕阕绚美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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