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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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是在外婆的后半生,在外婆与外公漫长的分离中出生的。我一直努力回忆着幼年记忆模糊的往事。我记得自己躺在外婆外屋的床上,看到过一场古代战争:看到很多骑马的士兵,冲上了院子对面的楼梯;看到院子里死去的人,夜晚回来取东西……却被母亲和弟弟取笑为白日梦。
记忆最清晰的是在夜晚的烛光下,外婆在读诗:
我在藤蔓中看出你的腰身
在惊鹿的眼中看出你的秋波
在明月中我见到你的面容
在孔雀羽翎中如见你的长发
河水涟漪像你秀眉轻动
呵,美人
但没有任何
能如同你一般娇媚
这是印度诗人迦梨陀娑在诗集《云使》中的一首诗。摇曳的烛光下,我记得外婆卓玛手拨着念珠,眼神迷离,像在思念家乡跍玉山寨的神湖,又像满怀着伤感。那样的夜晚,我钻在外婆的羊毛被子里,不一会儿,就在她低声的吟诵中入梦了。
后来我也写诗,写下的第一首诗,是我看到月亮在外婆的屋顶上的啜泣。那是一首感伤的诗,倾诉了我幼小的心预感到的人的死亡。
多年后,外婆真的消失了。但每每去八廓街,我总是习惯性地想朝着外婆住的方向去。外婆家的拐角处,曾有一位戴宽边眼镜的女皮匠,在帮人们缝皮靴。女皮匠对面有一个小门,要上两个石阶。门上,弯月托着圆日,像扬帆的船。门两旁的石墙缝里,长着青苔,青苔上开出了小花儿——经过熟悉的街巷,我常去到外婆家喝外婆打的浓浓的酥油茶,去外婆家吃酸菜炒牛肉。去看看外婆,听那部挂在墙上的黑色老收音机里播放的印度歌。还有,帮外婆磨鼻烟玩。那时,外婆常坐在屋外的阳台上,磨她的鼻烟。她把从八廓街买来的大大的烟叶用光滑的石头细细地碾碎,再加入烧好的香木的粉末,用鹰羽扫到一起,鼻烟就制好了。外婆香喷喷地吸上一口,要我也试一试,可以通鼻子,还可以治感冒。我捏起一小撮放到鼻子里往里吸了口,立刻大打喷嚏。我和外婆就开心地笑起来……
死亡怎么会让一个曾经那么生动的人,突然间永远地去无踪影呢。
仁波切说,外婆早已转世到了藏东南一户人家,是他们家的二儿子。但当我贴身穿着外婆留给我的,柔软温暖的小羊羔皮藏袍在屋里走来走去时,我仿佛还能感到外婆肌肤的温度,她身上特有的气息,还有她的羊皮箱子,放在我的书房里,阳光静静照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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