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节 我不在乎那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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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4年8月7日的那个下午，李秀成收到了曾国藩下达的死亡通知书。
曾国藩派了一个手下——李鸿裔，前去通知李秀成的，以便让李秀成有所心理准备。作为一个出尔反尔之人，他大约也没有勇气去干这种等于打自己嘴巴的工作。
李秀成还是没能逃脱一死，尽管他表示愿意投降招安太平军余部，但是曾国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从开笔以来，这已经是第九天了。
从被两个猎户暗算以来，十六天已经过去。
该来的终于来了！
十六天以来，尤其是写回忆录的这九天以来，他终于可以不再思考如何杀敌保国，而是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地思考很多问题了。
作为一名拜上帝教徒，作为太平天国兄弟姊妹中的一员，他对天国怀着极其浓厚的感情，对天王怀着极其深刻的感激，但他对天国的“黑暗”和失败，同样也怀着极其深沉的悲痛。
十四年来，我们背井离乡、以命相搏、流血牺牲，不顾一切地为了那个传说中的小天堂而努力奋斗，可是最终我们得到了什么？
是自相残杀，还是互相猜忌？
传说中的小天堂里同样有杀戮，同样有等级，同样有贪欲，到底哪里才是真正的天堂？
回想太平天国成也匆匆，败也匆匆，李秀成反复地询问自己，无数兄弟姊妹为之倾情奋斗的天堂之梦，为什么会破碎得如此之快？
在收到死亡通知书的这天上午，经九天来高强度的思考，他对天国之败进行了系统的总结与反思，终于凝结成字字血泪的“天国十误”。
计开天朝之失悮（误，下同）有十：
一、悮国之首，东王令李开芳、林凤祥扫北败亡之大悮。
二、悮因李开芳、林凤祥扫北兵败后，调丞相曾立昌、陈仕保、许十八（指许宗扬）去救，到临青（应为清）州之败。
三、悮因曾立昌等由临青败回，未能救李开芳、林凤祥，封燕王秦日纲复带兵去救，兵到舒城杨家店败回。
四、悮不应发林绍璋去相（应为湘）潭，此时林绍璋在相潭全军尽败。
五、悮因东王、北王两家相杀，此是大悮。
六、悮翼王与主不和，君臣而（罗尔纲考应为疑）忌，翼起猜心，将合朝好文武将兵带去，此悮此大。
六、悮主不信外臣，用其长兄次兄为辅，此人未有才情，不能保国。
七、悮主不问政事。
八、悮主封王太多，此之大悮。
九、悮国不用贤才。
十、悮立政无章。
悮国悮命者，因十悮之由而起，而性命无涯。
（以上引自《李秀成自述》）
李秀成总结的天国十误，其实是十一误，第六误包括两条。前五误都是铁的事实，也是血的教训。后五误虽然有发牢骚之嫌，却也句句命中要害。归纳起来，战略决策失误三条，用人不当两条，领导班子不讲团结两条，领导班子无能一条，基本国策错误两条。重点集中在领导班子与基本国策，这两点都很关键。
曾国藩读完“天国十误”之后，不禁对李秀成大为叹服，此人如若能为洪秀全重用，长毛怕是没这么容易被打败！
仔细一想曾国藩觉得有点遗憾，本来希望看到李秀成会把天国失败的原因，归结到湘军和他的英勇善战上面来，没想到这个家伙只字未提，说了一大通奉承话全是虚的，没一句实的。这个地方还得做点文章，这个第十误还是改成“误不应专保天京，扯动各处兵马”吧，这样一来沅浦（曾国荃）久攻天京不下就说得过去了，而且李鸿章和左宗棠打下苏州和杭州不也是沾了湘军的光嘛！
上面这条便是被曾国藩重点修改的第四个地方，李秀成这个家伙在“供词”里安放的“地雷”实在太多了，看来明天还得再细细审校一遍才行。
看完李秀成总结的天国十误，曾国藩的心情有点小抑郁了。照李秀成这个说法太平天国并不是被湘军和我曾国藩打败的啊，事实上完全是他们自己打败了自己啊！还是接着再往下看吧，李秀成又蹦出一句让曾国藩更为叹服的话：“防鬼反为先！”
这就是在提醒曾国藩了：不要老是死揪着自己人窝里斗，还是考虑怎么对付洋鬼子吧！
这个只读过两年“小学”的半文盲农民军统帅，其眼光不可谓不开阔，其识见不可谓不卓远，他考虑的不只是内政问题了，连外交问题也进入了他的视线。这段话是李秀成经过仔细思考才写进去的，一来他与洋人打的交道多，深知洋人的野心与实力，再者如果曾国藩转身对付洋人，那么太平军余部所受的追剿将会减轻很多。
对太平天国甚至广义上的“中国”有着自发的深层的思考，这是李秀成与其他重量级王爷比如石达开等人的巨大不同之处。
忽略了这个差异，我们将无法看到真正的李秀成。
是的，他也许有过求生的念头，也许后悔过自己的愚忠，但他没有对曾国荃的暴力屈服，面对非人的侮辱和折磨，他依然表现了一个纯爷们儿的血性！
他只是在曾国藩的温柔一刀面前，才显得有些迷乱，才有“收齐章程十要”之类所谓的“污点”出现，但这也只不过是为了让剩下的兄弟们能继续活下去而已！
至于本人，我不在乎那一刀！
不在乎那一刀的人有很多，但各有各人不在乎的理由和类型。
洪大全，不，准确来说应该是焦亮，他的不在乎，是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的洒脱！
林凤祥和李开芳的不在乎，是天生的勇敢与后天的信念！
石达开的不在乎，是“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冲天豪气！
李秀成的不在乎，是对人生和世事洞明后的豁达，是大智大勇发挥到极致后的赞歌，是对生的渴望达到极限之后的从容！
最不在乎这一刀的，往往是最在乎这一刀的。
只有把生命看得极重之人，其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才显得更加珍贵！
没有人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也没有人根本不经过大脑就会喊出向我开炮的标语式口号，我们不能太迷信公式般的勇敢。
理性之下对死亡的蔑视，是因为战胜了欲望方才显得更加可贵而有价值。
猪的哲学是因为不知道明天有人要砍了自己的脑袋，所以今天依然可以用这个脑袋痛快地吃完最后的晚餐。
而人的哲学之所以可贵，则在于明明知道明天有人要砍了自己的脑袋，今天还要用这个脑袋从容地完成自己的心愿。因为人是这个世界上有理性的万物之灵长，宇宙之精华！
在生与死面前，李秀成的徘徊与或许闪现过的侥幸，正是人性极其复杂的真正的历史痕迹。
在太平天国走向灭亡的时刻，在生命的最后十六天里，李秀成真实而集中地展示了人性中的欲望挣扎。
尊重人性就不应该只是简单地将其视为人生之污点，并且牢牢揪住不放，甚至还要将这污点无限制地延伸和扩散，妄图将其放大成一个巨大的墨池才肯善罢甘休。
在人性面前，诱降也罢，真降也罢，这种非得要弄个“你死我活”的争论都显得有些过于公式而薄情。
老祖宗的优良传统，要求的是没有任何污点的英雄，就像他们想从这世上找出一块没有一丁点儿瑕疵的美玉出来一样。
这样做的结果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天下没有一个真英雄，要么就只能造出一大堆假英雄。
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李秀成才是一个“真实”的英雄吧。
事实上，李秀成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已经用他的行动给了我们答案，可惜的是很多人却视而不见，或者假装视而不见。
1864年8月7日，黄昏。
天京地外湘军大营一片肃穆，这是一个即将用来终结一个英雄的刑场。
李秀成虽然被五花大绑，神情却如指挥千军万马一般淡定从容，他一边走向刽子手的大刀，一边吟诵绝命诗。
十句愚忠诗已经失传，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是李秀成最后的心声，也是他为自己四十二年的生命加上了最后的注脚。
一个已经看得见死亡的人，是没有必要做秀和撒谎的。
诗念完了，人头也落地了，曾国藩也算是“仁至义尽”，破例给了他一个“斩首”的待遇，免去了凌迟之苦。
“我不在乎那一刀”这句话，对于李秀成来说，此刻总算是名至实归了。
唯一让他牵挂放心不下的，大概只有与他一同突围的小天王，还有散落在各地的几十万兄弟姊妹们。
至于他的家人，为了保护小天王，李秀成只好与他们挥泪而别，此前早已在天京陷落的时候一同被屠杀了。
“我不在乎那一刀”的强悍历史，还在不断地反复再版中，直至太平天国最后一个战士。
1864年10月25日，小天王洪天贵福和干王洪仁玕在江西石城被俘，随后押送到南昌。
11月18日，小天王被万剐凌迟。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从被左宗棠的楚军抓到的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有求饶，没有哭泣，到底是虎父无犬子！
11月23日，干王被万剐凌迟。这个拜上帝教最早的成员之一没有留下任何让后人可以说三道四的污点，从头至尾他都是慷慨赴死、毫不动摇的纯爷们儿。
天国的余音还在回响，余波还在荡漾。抵抗与镇压、杀戮与流血，依然在南国的土地上继续上演。
1866年2月，南方最后一支太平军偕王谭体元部在广东全军覆灭。
1868年1月，遵王赖文光率领的东捻军全军覆灭。
1868年8月，梁王张宗禹率领的西捻军全军覆灭。
1894年，号称“洪秀全第二”的孙中山成立兴中会，再度举起了反清大旗，激情呐喊“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1911年辛亥革命，入关二百六十八年的清政府土崩瓦解，清政府死于“洪秀全第二”所倡导的辛亥革命洪流，顽强地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君主专制制度，终于宣告了它的寿终正寝。
行文至此，追思天国，心绪如波，感慨沉思，忽然想起曾经拍摄于世纪之交的《太平天国》这部电视剧，还记得片头主题曲《浩浩乾坤》和片尾曲《太平歌》，觉得有些意思，歌词原文如下，算是为本书画上最后的句号吧。
《浩浩乾坤》
流血的伤口不流泪，
举旗的竿子不下跪，
攥紧的拳头不松手，
过河的卒子不后退。
人活一口气，
难得拼一回，
生死路一条，
聚散酒一杯。
人活一口气，
难得拼一回，
生死路一条，
聚散酒一杯，
何以成败论英雄，
浩浩乾坤立丰碑！
《太平歌》
天无太平
日月不明
地无太平
草木不生
国无太平
山水不清
家无太平
鸡犬不宁
太平是百姓的命
太平是岁月的魂
太平是乾坤的本
太平是江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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