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风生水起长安城下篇
-
“如果卖家是独自脱身的呢?”王探长说。
“这又是给你和我出难题了,呵呵!更多假设的结果不敢想象,越想会陷得越深,目前我自己也在危局之中,说不准也被人盯上了。谢谢你买的别克,现在我回 ‘积善堂’或者家里都会有危险,我要出一趟远门。我走后,你得多照顾一下家里,当然,田掌柜家的安全也要保证。你现在很清楚了,他们在暗处,我们和詹姆斯 等在明处,你还在犹豫什么?”
秦小姐是穿着睡衣坠楼身亡的,按道理,早上八点以后,她就应该起床了,当然,对于沉迷于夜生活的她来说,上午十一点起床也不算奇怪。
难道是有人趁她熟睡之机,把她抱起来扔出了窗户?王探长仔细检查了秦小姐的内室,没有发现激烈搏斗的痕迹。要不是该房客现在脑浆迸溅地躺在楼下,内室给人的感觉,会使你以为她刚刚去了洗手间还没有出来。
梳妆台上有个男人用的皮包,质地一般,和秦小姐打交道的男人,绝不会携带这种不入流的东西进入她的闺房,和古城第一美人幽会。谋杀者更不会轻易留下蛛丝马迹。
王探长想,这一定是田掌柜落下的皮包。除了几叠现钞和几根金条以外,他没在皮包里发现有价值的线索。看来谋财害命,先被排除在外了。皮包的夹层拉链好像被人打开过,他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沓空白的便签。
他对昨夜四楼的住客情况摸排了一遍,没有发现可疑之处,随即便打消了马上逐个调查住客的念头。若是谋杀,不会是客人直接干的,如有内应,事情也不会是目前各种迹象所表现出来的突发情况。
三楼的跑堂告诉他,昨天下午,‘荣宝斋’田掌柜在角落里等了一下午的人,因为田掌柜很少来,所以对他印象比较深刻。后来田掌柜和秦小姐上了四楼,大概在夜里十一点左右,田掌柜就独自下楼离开了。
“四楼还有没有从别的地方下楼的通道?”王探长问。
“没有出口,四楼楼廊尽头倒是有个通气的小天窗,一直拿木板盖着,搭上梯子可以钻到楼顶,以前修缮屋顶用过,王探长是不是去看看?”跑堂说。
“不用了,楼上穿着体面的先生太太们,不会没事干,专门跑去钻狗洞的!谢谢你的提醒。”
最后他了解了一下,夜里十点左右是二楼客人吃饭的高峰期,来的基本上都是贵宾级的常客,这里一般人消受不起。他登记了名单,询问陌生客人中是否有日本人。
回答是:不知道,日本人和中国人区别不大,倒是有几个洋人很活跃。
现在关键问题还是除了詹姆斯一伙,另一伙人是如何那么快就知道了内情?
王探长在回警署的路上,顺便去查了秦小姐昨天一天的电话记录。记录显示,昨日六点半左右,秦小姐往上海打过一次电话,八点以后的电话有三个,其中一个 由省府的总机转接,他考虑可能是秦小姐打给李副省长的,如果现在就打电话到李副省长那里证实一下,会是很尴尬和难堪的事情。另外两个电话待查,不排除其中 一个是打给詹姆斯的可能。
王探长回到办公室,进来一个警员说,接待室里有个叫福田正雄的日本人,报案后坚持要坐在那里等他。王探长交代手下,先快去设法拍下这个福田的照片,再带上来见他。
福田正雄的来意在意料之中,他代表日本人在西安的“山中商会”,愿意付双倍的费用,请王探长即刻捉拿杀害两个日本商人的凶手。王探长没有拒绝,他希望福田正雄尽快提供两位日本商人的个人详细档案和活动场所、近期的业务范围,以及昨晚是否带了大量现钞和金银等资料。
王探长示意身后的助手惠子小姐,沏了一杯茶给福田正雄。福田正雄望着眼前的这位王探长年轻美丽的手下,目光有些走神。这么纯净的眼睛,就像富士山顶的积雪一样,他想到了自己外甥女,也该和她一样大小了。
王探长问福田正雄:“你们的人是否去过诸如江浙会馆等客商活动比较集中的地区?一般情况下,谋财害命的可能性比较大,当然,也不能排除他们因参与非法 勾当而死于非命的可能。如果查到证据,证明他们是不怀好意的职业日本浪人,对不起,这个城市就是他们的坟墓和地狱,因为,没有人会容忍魔鬼。”
福田正雄面带难色,不见了刚开口时激昂的情绪,但他一再强调,他们是遵纪守法的正经商人,不会做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
福田正雄刚走,王探长派去调查麦卡其神父和“南山会”的弟兄也回来了,报告说,麦卡其和“南山会”的部分成员以及南城的一些教民,在教堂门口支了三口大锅,整整一天都在为逃荒的穷苦百姓放粥,未见其他异常。因为这是民心所向的大好事,所以他们没去正面靠近。
王探长有些叹息,昨日他的一个手下讲,老家的父母进城投靠到了他这里,灾荒之年,自己的薪水刚好养活自己,惭愧呀!省府发放到各县区乡的赈灾粮,到了村里的民众手里,已经不足以喂活一只鸡了。
这天下午,易进驾车回到了长安城,他进了西稍门后,穿过西大街,往他骡马市十六号的住处驶去。
1928年,易进随西北军冯玉祥所部D师何师长渡过黄河,参加了第二次北伐战争,一举拿下天津。今年的喜峰口抗日保卫战结束后,作为D师师部财政长官的易进,奉师长之命,暂时结束了他的军旅生涯,回到西安协助姬顺臣。
除了“积善堂”,姬顺臣的父亲还有一家发展了近三十年的粮食加工公司和一些店面,在西安业界的规模数一数二,现在全交给姬顺臣管理。现在看来,何师长有他高瞻远瞩的眼光,不声不响地在战乱的几年之间,早就备好了非常时期的粮草。
西北国民革命军就像个没有亲娘的娃娃,家长冯玉祥只善于带兵打仗,不善于政治和阴谋,在军阀争霸中,每每中计,连遭惨败,多次被迫下野,现在已经被蒋 介石缩编。眼下虽说冯部归入了蒋中正的部队序列,但终归不是人家的嫡系,所以各家有各家的算盘,自己有自己的生财之道。灾荒之年,不做点生意,上万官兵, 哪来馍吃。
远离了部队的易进,有些时候难免茫然,提不起精神。国土沦丧,日寇嚣张,各系军阀还这么军心涣散,明争暗斗,自己何时才能跃马疆场,收复失地呀!这种生活,对于还停留在愤青思维模式上的易进来说,远不如他在喜峰口挥着大刀片子,狠砍鬼子的头颅来得痛快。
姬老板反而比他冷静得多,多次劝解他,要用历史的眼光看问题,春秋大战,在所难免,大浪淘沙,英雄轮回,一切终会成为定局,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可昨夜姬老板为一对乡下的女人孩子,竟下了这么大功夫,还是让他一头雾水。
路过钟楼盘道,易进接受了警察的盘查,因为他有杨虎城将军的特别手谕,随即就被放行了。姬老板让他火速行动,看来的确事出有因。
易进把车驶进骡马市里的小街,老远就见一辆崭新的别克停在门前,会是谁在等他?姬老板一贯是不动车的,是师部的贵客来了还是别的什么人?他腾出手,从腋下摸出手枪,把子弹推上了膛。
还没等他在别克的屁股后面停下,姬顺臣就从前边的车上下来了:“一路辛苦了,易弟,我在此等你多时了。”
“哈!姬老板发财买新车啦,怎么不坐在家里等我呢,好茶在什么地方放着,老大是知道的,放时间长了,不喝可就可惜了。”易进下来关上车门说。
“恐怕没有时间喝茶了,事情紧急,现在要即刻驱车去趟华阴,还得请易弟同我再出一次长安城,对不起了。你的车目标大,用我的新车吧,易弟身体还能撑得住不?”
“能。那就行动吧!我可是烦了成天睡觉逛街喝酒的差事,越紧张越刺激越好!”易进说着就要返身开车门,姬顺臣拦住了易进。
姬顺臣看看四下无人,小声对易进说:“回十六号,提两挺轻机枪、两箱子弹吧,我知道你手痒半年多了,今天就让你过过年,到华阴山,痛痛快快地放回鞭炮吧!如何?”
易进一听,激动得差点要给姬顺臣立正敬礼,情不自禁地用了句军事术语:“是!”
下午,王探长的眼线找到警署,告诉他,有一辆货车盖得严严实实,上了华阴挨着山根的官道,若是货物,篷布一般会被捆个结结实实,怎么就松松垮垮的,仅 搭了两道绳呢?他跟着仔细观察了一段路,觉得篷布下面很是奇怪,如果车厢里面拉的是猪,早跳出来跑了,若拉的是货物或者竹竿,早颠出来丢了。他想一定是拿 着枪的人。司机好像是外地的陌生人,不认识,至于是不是“南山会”下属的货运公司的车,他还不敢向王探长保证。
王探长立即组织起一队人马,全副武装,分乘三辆车,出东门,直奔华阴山而去。
傍晚起风后,从华阴山西侧一个隐蔽的山口里,飘出了一股青烟,王探长和他的人马冲了进去,发现三辆燃烧得只剩下几堆黑铁的汽车,还在冒着小股青烟,车辆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多具尸体。
他在山坡的石崖下,找到了一只未能燃烧彻底的汽车轮胎,可能是被爆炸气浪冲飞后,落到了这里的。从胎纹和磨损程度判断,这是一辆刚开了不久的新别克轿 车的轮胎。他接着和手下的人一起,挨个儿检查了所有尸体。在他们身上,除了血糊糊的机枪弹孔,他没有找到一支遗留下来的枪和一发子弹。王探长顿生疑惑,摸 了摸额头上突然冒出来的汗。即使是财大气粗的姬顺臣姬大掌柜,也不至于把肚子吃饱了,连碗都要扣在脸上舔干净吧。这种绝活儿,只有躲在山里伺机背后下手的 游击队才能干得出来。
奇怪的是,他们是怎样知道的?干得如此干净利落,整车的武器弹药,是人扛,还是马驮走的?
王探长从腰里掏出匕首,裁了片巴掌大的外胎,准备带回去送给姐夫姬顺臣。
这天晚上,詹姆斯在南城大教堂的地下密室里暴跳如雷,大骂“南山会”袁林枫,是个十足的蠢猪,长着驴脑子的土匪,不但看丢了卖家,连到手的大批武器,也让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劫了个干净,害得他押送武器的几个中国朋友,也在华阴山下白白地送了命。
麦卡其安慰他,还好青铜器到手了,和以前搞到的宝贝藏在一起,只等美国朋友的军车了,上海港指日可待,如果天气不错的话,年底,上帝就会把它们安全地送到鲁塞尔大街上的不列颠博物馆。
“你要多加小心,王探长会不日登门,这小子的嗅觉,比苏格兰纯种牧羊犬的还灵,他已经察觉到我们了,或许现在就在路上。我不能久留了,告辞!”
“让他来吧,我主耶和华和圣洁的天使,非常欢迎他的祈祷,这里只有十字架和《圣经》。遗憾的是,他要找的东西,正在教民的萝卜窖里睡大觉呢。哈哈哈!”麦卡其举着蜡烛,送詹姆斯走上了地下室的台阶。
秦小姐的离奇死亡,让詹姆斯百思不得其解,但不管怎样,他省了一笔本该在今天上午就付给她的英镑。昨晚突然出现的东洋人,让他心里发麻,但也透露了一 个信息,卖家身上的秘密和价值,远比他得到的这件青铜器要大得多。看来像苍蝇一样的日本人,早就盯上他们了。“南山会”的袁林枫已经搜查过卖家身上了,他 们一无所获。卖家的那块神秘的木版图,很可能在那个叫姬顺臣的人的手里。
如果是日本人劫了卖家,那他们何必杀了田掌柜呢?但这个结论似乎也不成立。根据省府内线的可靠消息,几乎在田掌柜被杀的同时,两个日本杀手也在西大街毙命了,这说明东洋人又白忙活了一场。显然卖家现在并不在日本人手里,那他又会在谁的手里?
如果田掌柜不是日本人杀的,那又是谁在背后对田掌柜开的枪?
难道秦小姐身上也有和田掌柜一样的秘密,值得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去换吗?
木版图!都是因为那块神秘的木版图!
詹姆斯猛踩油门,加快了前进的速度,他准备通过朋友去找一个人,一个西北大盗,即使花最高的价钱,也要收买到他,让他去窃回他詹姆斯梦寐以求的东西。
但现在的难题是,这个江洋大盗,此时还在西北的某个监狱里服刑。
早晨,福田正雄一身朴素的中国商人打扮,背上搭了一挂布褡裢的口袋行囊,圪蹴在沿街的豆花摊子上,很贪恋地喝了两碗豆花,他是这家早点的常客。
吃完早点,福田正雄起身付钱,抹了嘴,他挡回了摊主找给他的零钱,转身向街后低矮的棚户区走去,他要去找他的中国朋友,一个周原乡下的小贩。
这个中国十三朝古都的大街小巷,福田正雄已经走了将近六年,闭着眼睛都能知道那条路的宽窄,但他有种感觉,以后不会在这条街上走几趟了,也许一切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也许一切刚刚开始。
他想起了日本,想起了妹妹杏子,想起了那个很久没有回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