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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父亲的秘笈下篇

  多年的职业生涯,造就了占出色敏锐的观察能力。作为前秀才,占的知识修养,是那些略通文墨的同行所不具备的。
  
  占很快发现木板露出部分的木质,像是在桐油里浸泡过一样,透着油渍的阴气,其表面凸凹不平,有人为的雕锉的痕迹。两头有对称的把手,已经被陈年的深层生土板结封盖。
  
  这绝对不是一块寻常的废板,怎么能劈了当烧锅的柴火用呢?
  
  占把手中的茶碗放在石礅上,兜起长袍的袖口,认真地擦去了木板上的泥土,拿指甲抠掉了部分凹进板面的土块,把两块被康家娘子腰斩成两半的木板,小心地拼接了起来。
  
  木板上呈现的图案使占倒吸了一口凉气,以他多年对父亲占卦笔记的研究和理解,以及自己的体会和经验判断,这是一块以接近于易数和河图洛书图案标记的器物,可能是远久年代的哪个精通易数和河图洛书的人留下的。
  
  不管怎样,这对他来说是个有用的东西。
  
  占很快就有了新的发现,其符号的标定,明显在数理上打破了常规既定的排列,诡异而又不可思议。
  
  占把眼睛凑近木板中央凸起的部位,突然发现相互对称的太极地势,在错落有致地起伏升降。
  
  占惊恐地扔掉了两块木板,大张着嘴巴说喊不出声来,随即就翻了白眼,很快从木凳上溜了下去。正在忙活的康家两口子听见动静,下房出屋,赶紧赶过来搀扶起了占先生。
  
  “妖!妖!妖!哪里弄来的,快——快——请走!”占先生颤抖着手,指着掉落在地上的木板。
  
  “井里淘出来的。”康家娘子说着便拾起木板跑向井边,康家老大白了娘子一眼,示意她不要信口胡说。
  
  康家娘子揭开井盖就要往下扔,占先生挣脱了康家老大的搀扶,大喊:“不!不!不要扔,扔了家里风水就破了啊!”
  
  “那先生说咋办?要么我拿外面地里去烧了?”康家老大问。
  
  “快去拿红布把这两块冲了地神的东西包了,我来把它请走。”
  
  康家娘子站在井边,一时愕然,提着两块木板发呆,被康家老大叱喝道:“还不快去取红布包了,让占先生把这个妖孽请走。”
  
  “盖房动土之事,近日看来不宜,改日我来给你们看看,另择吉日,再动土不迟。”占先生受了惊吓,有气无力地对身边的康家老大交代。
  
  这是占先生在他非常敬业的职业生涯里,头一次做违心的事情。
  
  周原的风水先生占,自从得到了木牍以后,行为开始变得异常诡秘古怪。他督促杂役和厨娘,杀掉了家里所有的家禽和一条看门狗,并亲自登门,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前后邻里也杀掉了所有的家禽和家犬。
  
  这一段时间,占连续几个月闭门谢客,足不出户,甚至不理睬他的新婚夫人,借故密修,让夫人把他反锁在内间的密屋里,除了每顿饭叫夫人从窗口送进取出外,不允许任何人随便靠近他的居屋。占排除了所有的噪音和干扰,钻在密室中昼夜潜心解读木牍上的数理密码。
  
  斗转星移,日月轮回,算起来占已经把近一年的时间耗费在密室之中了。
  
  1890年农历六月初一这天早晨,夫人送饭时从窗口告知,昨天夜里,康家老大一家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口吐白沫全死了。有人半夜爬到康家墙外的树上,看见康家院子里有个牛一样大的蟾蜍在跳跃着怪叫。
  
  占头也没回,便对夫人说:“你忙去吧,这事我去年就知道了。”
  
  先生这么回答,夫人并不觉得奇怪,许多事情对她的先生来说是先觉先知的。


  
  “我大概快临产了,这几天肚子里动得很厉害。”夫人说。
  
  占回过头来,慈祥地微笑着:“可喜可贺,我占先生有后啦!辛苦夫人了,快去准备吧,我一会儿就出来,孩子今夜子时临盆!不过他生下来,我是不会和他说话的!”
  
  夫人对占先生的话大惑不解,摇了摇头,悻悻地离开了窗口。
  
  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六月初一这天上午,占终于走出了密室,忙活着安顿夫人生产的事情,并差家里的杂役,去请距占家不远的老姑姑前来帮忙。
  
  自打父母去世后,年老的姑姑就成了占活在世间的唯一亲人了。
  
  这天下午五点左右,本村的富绅,毕家老大毕普备了厚礼,匆匆前来求卦,言本家老母突然病重,茶饭不思,想测一下命脉,好写信通知远在川地经营毕家盐业生意的老二速赶回家,母亲非常想见小儿子毕渡最后一面。
  
  占为毕家老母测了一卦说:“吉卦之象,不必担惊受怕,令堂是有福之人,好生伺候,她会等到毕渡回来的。”
  
  毕家老大求得吉卦,正起身准备要走,占说:“毕渡曾是我以前的学生,我不日正好去川,你此时修书一封,我带去给他如何?”说完就推过纸笔。
  
  毕家老大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即刻摊开了纸,拿起毛笔蘸了墨汁,写了起来。
  
  吾弟如见
  
  家慈突患重疾,已多日不能自食。惟念游子涕泣,戚戚无以释怀。今逢占师不日去川,故家书告知。专此致候,不胜依依。并祈礼待先生。
  
  急盼速归。
  
  兄毕普亲笔
  
  光绪十六年六月初一酉时
  
  是夜子时,占的儿子呱呱坠地,一声嘹亮的啼哭,撕破了周原寂静的夜晚。
  
  也就是在这一刻,占怀里揣了木牍,背起行囊,打开了家里的大门。
  
  随后追过来的年老的姑姑扯住了他的衣襟:“不看一眼你的儿子吗?你要去哪里?你不能走,你身上口袋里背的是啥?”
  
  “土!”占只说了一个字,就挣脱了年迈的姑姑的手,疾步消失在了周原茫茫的夜色之中。
  
  次日凌晨,远在四川毕家运盐的车队一大早就上路了,出了货栈的一长串车马,浩浩荡荡地驶上了川地广汉附近的官道。
  
  由于此趟运输货量大,且为新开辟的路线,毕家盐业的大掌柜毕渡,不得不亲自出马叫阵,一直走在车队的最前面。


  
  太阳刚刚升起,路边稻香飘荡,远处碧草连天。虽然弥漫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尽,但骑在马上眼尖的毕渡,还是发现了十步之外的路中间,趴着一个人。他勒住 马头,向后面的车队挥手,做了个停止前进的手势,翻身下马,快步跑到那人身边,伸出手搭在其背上,马上就感受到了均匀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
  
  路上趴着的人浑身是土,就像刚从地里钻出来一样,显然还在熟睡之中。
  
  毕渡扳过那人的脸,仔细端详了片刻,吃惊得呼地站了起来,怎么会是他的启蒙老师占先生?老师怎么会跑到四川来?毕渡来不及多想,朝后面大喊:“来人,快抬到车上!快点!水!水!先拿水来!”
  
  学生毕渡把自己儿时的老师占安顿在了一辆空闲的马车上,老师清醒后喝了水,毕渡挥手支走了身边的伙计。
  
  半个小时后,毕渡确信,他的老师占已经失去了语言陈述的能力,可能是长途跋涉或者翻越秦岭蜀道的过程中,受到了某种惊吓或者未知的深度刺激。所以他无法搞清老师占的情况。
  
  最后,毕渡动用了纸笔,试图和老师进行文字交流,但老师摇头晃脑张口结舌,像是从来就不认得字一样。
  
  所有努力都失败后,毕渡拉下了尊敬师长的面子,对昔日的老师进行了强行搜身,其间老师占一直抱着怀里的两块破木版不放手,木版好像是老师平时占卜所用的随身器物,老师缠在腰里的布口袋空洞无物,除了一把他所熟悉的故乡的黄土,哪怕一粒干粮渣子,毕渡都没有找到。
  
  最后,他在老师占的怀里终于找到了一封信,一看竟然是本家大哥写给他的家书。
  
  母亲高寿,疾患在情理之中,信中所言母亲的病,并没有使毕渡感到惶恐和难过,但大哥亲笔落款的日子、时辰,却让他大吃一惊,他怀疑向来细心的大哥是不是着急了,竟糊涂到了连时间和日期都落错了的地步。
  
  “初一酉时”应该是昨日下午五点左右,以周原老家和川地的距离,加上秦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阻隔,目前飞马跑车,最快也得四五天时间。难道老师 占一夜之间就抵达了这里?这对老师占来说,绝对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打死他都不相信这是件真实的事情,以老师占的脚力和臂力,一袋盐就能把他压趴下。
  
  毕渡临时决定抽些人和车马,即刻带老师回陕,他要亲自验证一下这件离奇的事情。他几乎把母亲重病的事情忘了,一路上都是老师占得道成仙后腾云驾雾的鬼想法,他甚至联想到了《封神榜》里的土行孙。
  
  毕渡回到老家的当晚就叩见了母亲,母亲见毕渡在她床前跪下,还未等毕渡开口叫一声老娘,她便头一歪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
  
  “回来得这么快,你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半道上碰见占先生的吧?”毕普问。
  
  毕渡点了点头,没有作任何解释,他已知道大哥的确是在六月初一酉时,给他亲笔写了那封家书。
  
  毕普感觉毕渡这次回来有点奇怪,不声不响、魂不守舍的,好像心里有什么事情。
  
  毕渡在处理完丧葬之事后,借故探望老师,携重礼走进了老师占的密室。
  
  这天,他在失去语言能力的老师的密室里,一直待到了日落西山、倦鸟归林,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出来。他得到了老师占的半块木版,另外半块木版,耗了他大半天的脑力和体力,出了几身虚汗,也未能找到。
  
  毕渡是不是对老师采取了某种不礼貌的措施,现在已经很难说了,但很明显,近乎痴呆的占,一定是把另外半块木版,藏匿到了毕渡无法找到的地方。
  
  毕渡临去四川时,又去拜见了师母,他非常慷慨地留给了师母一大笔银钱,以平复他拿走老师占那半块木版后内心的愧疚。老师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这笔钱会使他顺利地长大成人,读书识字,成家立业,当然,老师死抱着不放的这块半截木版,岂能是万金能换的寻常之物?


  
  在毕渡看来,如果能破译这块木版的密码,将足以改变世界,毕家几代在川经营起来的盐业王国,在这块木版所产生的奇迹面前,渺小得如同一只在秦岭古栈道上爬行的蚂蚁。
  
  毕渡回川后,出重金从峨眉山请来一位高人,两人躲在川地西秦会馆顶楼望月阁里,开始研究起了他带回的老师占的那半块木版。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那位峨眉山高人,不堪那半块诡异之图的折磨,毅然从西秦会馆顶楼望月阁窗户里跳了下来,摔了个脑浆迸裂,算是彻底地解脱了。
  
  闻讯爬上会馆顶楼的毕家人,情急之中撞开望月阁关死了的门,发现他们的毕大掌柜口吐白沫,翻着一双白眼,已经气绝身亡在太师椅上。
  
  毕家后来不久就卖了在四川的商号和盐井,举家返回了周原故乡。
  
  1916年,毕渡的儿子众生,从天津港登上了日本“高丸号”商船,前往早稻田大学留学。临行时,他把那块父亲遗留下来的半截夺命木版,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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