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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第十四章(4)

但是,丁君很快就找到我,向我哀求:“丁连长,这次偷树,你让我家的一臣,二臣,待字也跟着我去吧。”

我说:“你以为这是去喝喜酒啊?这是去偷集体的财产。被抓住了,是要坐牢的。”

丁君说:“我和丁一臣,丁二臣,丁待字,要是被抓了,家里还有三臣、我堂客给我们送牢饭。”

我说:“你一个人去偷,就已经可以抵消你的超支款了,你为什么还要把儿女们搭进去?”

丁君说:“我不是把儿女们搭进去,我是为了锻炼他们。大跃进、三年苦日子时期,饿死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胆小的人,不愿偷或不敢偷的人。我今天把儿女们带出去偷树,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把他们的胆子练大点,脸皮磨厚点,万一将来再遇上三年饥荒,他们就不会饿死了。”

刘痒痒堂客李兰花也跑到我家来求我了:“丁连长,你让我也跟着刘痒痒一起去偷树吧。一九五八年,刘痒痒下放到桃花源劳动改造,我跟着他下来改造了。这回去偷树,是一次极好的改造机会,我无论如何不想错过。”

我故意笑她:“其实,你已经改造得很好了。那一天,为了一担尿桶,你可以脱掉裤子,光着屁股追到禾场上,桃花源的堂客们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李兰花听了很得意,她说:“我在桃花源改造了十多年,别的收获谈不上,脸皮还是磨厚了少,我和刘痒痒刚来桃花源的时候,脸皮薄,不好意思偷,结果落下了终身的胃病。那时候,桃花源里的人偷红薯,偷萝卜,偷芋头,偷黄豆,偷花生,什么不偷?连萝卜缨子都偷来吃呢。你看这些偷东西吃的人,如今都活得健健康康的,只有我这个不偷的人,如今一身是病。唉,我后悔当年没偷啊。这一回偷树,你一定要让我借这个机会练练胆量。我脸皮厚,可以起到掩护作用。”

我问:“什么掩护作用?”

李兰花说:“偷树返回的时候,我走在最后面,如果护林员追过来,我就抱住他的腿一边脱裤子,一边喊:‘强奸啦,有人强奸我啊!’我就这样缠住他,掩护你们大部队撤退。”

真是没想到,现在形势完全不同了。超支户们一个个扬眉吐气,精神抖擞,他们纷纷要求全家齐上阵,人人去偷树。进钱户反而唉声叹气,怪自己命不好,没有资格去偷树。

罗肤找到我,为她男人求情,想让丁忍也加入偷树的队伍。我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她,说:“我们这次偷树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给你们这些进钱户兑现分红,是为了维护社会主义的脸面。你们进钱户是桃花源的功臣,现在到了你们享受的时候,你们就应该高高兴兴,安安心心地坐在家里,等我们把进钱款送到你们手上。如果你现在也跟着超支户去偷树,那么,进钱户跟超支户还有什么区别?社会主义的脸面往哪里搁?所以,进钱户一个也不能去,这是原则问题,在原则问题上我寸步不让。”

没想到罗肤却说:“丁忍可以不参与偷树,他能不能跟着去看看热闹呢?超支户砍树,搬树,运树,丁忍都不搭手,只是背着手在旁边看看热闹,这总是可以的吧?”

我说:“丁忍这个人哪,就是劳碌命,在家里享清福不好?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去看什么热闹?”

罗肤说:“超支户们都去偷树了,桃花源里空荡荡的,丁忍一个人呆在家里,心里也是空荡荡。你就让他跟着去看看热闹吧。”

我想,丁忍力大无穷,让这样一个人去跟着看热闹,说不定到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以前交公粮的时候,丁忍就发挥过作用嘛。所以,我只好答应了罗肤。

丁忍的这个口子一开,另一个进钱户也找上门来了,这个人就是姜央。

姜央到我家里后,先是好一阵没说话,只是咕噜咕噜地抽着他的水烟,水烟抽完了,他跟我聊起了《水浒》。他说:“丁连长,林冲到梁山入伙的情节你一定记得吧?”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一会,他又说:“林冲到梁山入伙时,王伦要林冲交一颗人头作为投名状。林冲只有交了投名状,才能证明自己跟梁山上的好汉是一伙的了。现在超支户们都可以去偷树,他们是一伙,我们进钱户不能去偷树,我们是一伙。超支户人多,他们是一大伙;我们进钱户人少,我们是一小伙。无论搞什么运动,总是一大伙的人沾便宜,一小伙的人吃亏。丁连长,将来要是搞什么运动,我们这些没偷树的进钱户就等于没交投名状,入不了大伙,就可能被他们那一大伙划为异已分子。丁连长,你说,你不让我们进钱户交投名状,这不是害我们吗?”

姜央走了好久之后,我还没把他的话想透彻,我只是隐约觉得,桃花源人个个都不愿意成为“一小撮”,人人都想成为“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宋春是个特例。

宋春不属于“一小撮”黑五类,但他是地主的儿子,似乎又不属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平时,宋春远远地看到了我,他都会绕道躲开,可是,这一回,他竟然主动跑到我家里来了。他该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看到他畏畏缩缩地站在墙角,半天不说话,我只好问他:“难道你也是想跟着超支户去偷树?”

宋春低头望着沾在草鞋上的雪花,用蚊子般的声音说:“我不敢。我没资格。”

我故意奚落他:“你怎么没资格?刘痒痒是正儿八经的黑五类,他都有资格同贫下中家一起去偷树,你还只是黑五类的狗崽子。”

宋春的头差不多低到裆里去了;他显得很羞愧地说:“我跟刘痒痒不同。我不是超支户。”

我说:“那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事?”

他干咳了两声,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求你把我改为超支户。”

哈哈,我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要求。

我问他:“你明明是进钱户,怎么能改为超支户呢?你为什么要改?就为了能跟刘痒痒一样有资格去偷树?”

他说:“我想请你把我改成超支户。我只想变成超支户,我不想去偷树。”

宋春走了之后,我想了好久:这个地主崽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我实在猜不透。

我又想起了姜央说的“一大伙”和“一小伙”。那么,宋春他到底是属于哪一伙呢?

桃花源生产队队委会开了三次会,终于把偷树的人员确定下来了:超支户家里的青壮年,凡是愿意去偷树的,都可以参加。进钱户家每户只能派一个代表去“看热闹”。

我们让这么多人去偷树,主要是考虑到万一被抓,将来的处罚会比较轻。罚不责众嘛。那些已经交清了超支款的人家也可以去“看热闹”。

高德英说:“这次行动是为了维护社会主义的面子,我这个党员不能只当旁观者。”

偷树的队伍由我统一指挥。

凌晨两点,偷树的队伍准备出发时,五保户丁根举着火把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他说他也要去。

丁一臣就笑他:“你年纪大了,卵子也松了,护林员追过来时,你要是把裤里的两颗卵子跑掉了,我们整个大部队是不是都要停下来帮你找卵子?”

全队的人都哈哈大笑。

这次偷树顺利得真让人不敢相信。

李兰花很失望,她没有脱裤子的机会;丁忍也很失望,他一身好力气也没有派上用场。

卖树也很顺利,因为我提前把各种证明都开好了。关键是我们卖价便宜,把松树当稻草卖。这回卖树我们大赚了一笔。我们给工分值重新定价,每10个工分合三毛钱。我们定的工分值是整个桃花源大队最高的,也是整个武陵公社最高的,给桃花源大队长了脸,给武陵公社长了脸,给社会主义长了脸。按照这个工分值核算,我们生产队的所有农户都是进钱户,一个超支户也没有了。

那一个春节,桃花源里喜气洋洋,人人都欢天喜地,家家户户都吃上了白米饭,过了一个少有的肥年。

好景不长。

过完正月十五就出事了,我们偷树的案子就被武陵县公安局给侦破了。法不责众,公安局只把我这个领头的抓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被关押期间,大队的丁支书,公社的伍书记,武装部娄部长多次跑到县里为我求情,说我偷树不是为了个人私利,而是为了维护社会主义的脸面,为了维护集体的荣誉。

结果,我被关了十天之后,就被放出来了。

当我从县城回到桃花源,社员们都汇集到桃花洞口迎接我。他们凑钱为我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从桃花洞外一直响到桃花洞内。当我走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心里那个感觉,哎呀,当年从朝鲜凯旋归国时,也没有这么激动,也没有这么荣耀......

后来我去公社开会,公社的伍书记见了我,在我肩上亲热地擂了一拳,说道:“这么大的盗木部队,你竟然组织得滴水不漏,不简单呀,你真不愧为朝鲜战场的侦察兵出身!”

后来我去大队开会,大队丁支书也在我肩上亲热地擂了一拳,说道:“狗日的丁兵,你比我强,还是你的办法管用。你给我们大队长了脸,你给社会主义长了脸!”

直到今天,对于偷树的事,我一点也不后悔,桃花源里也没有一个人后悔过。

王书记,你说说看,如果进钱户不进钱,这生产队还办得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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