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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桃花源记 第四章(5)

桃花和罗肤踏上了归程。刚开始,她们很兴奋,激动地谈论着今晚的神奇经历。

桃花说:“今晚遇到的事,好像只有电影里才会发生。”

罗肤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嘛:我们今晚在演电影。”

桃花说:“人真是好奇怪:平常吧,天天念叨着想吃白米饭,今晚有一钵一钵的白米饭摆在眼前了,我们却懒得吃它。”

罗肤说:“谁让白米饭旁边摆着红烧肉呢。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红烧肉,一辈子的肉一顿吃了。”

桃花说:“那个武团长,他可真是个好人。”

罗肤说:“他还长得蛮客气呢。不是吗?”

桃花说:“以前,我以为世上的人都跟桃花源人一样,顿顿都吃红薯饭。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人不把白米饭当一回事的。”

罗肤说:“所以呀,桃花啊,你将来嫁人一定要挑对人家。嫁对了人,就会连白米饭也懒得吃了,顿顿吃红烧肉。”

二人走在山路上,经山风一吹,她们热烘烘的脸上渐渐有了凉意。她们大步走着,很快进入了桃花源大队的地界了。随着离家越来越近,两人的话越来越少,两人的兴奋也一点一点地地消退着,两人逐渐从部队营房梦幻般的生活中清醒过来。她们知道,在前方等待她们的是桃花源,那里不是电影,不是部队食堂,那里是一个终年吃杂粮饭的地方。

罗肤好长时间不说话了;走到一座木桥边,罗肤忽然又感叹起来:“想当年,我差点就嫁了个军官......唉,我的命不好,嫁到桃花源里,永远只有吃红薯的命。”

停了一会,她又叹道:“女人哪,就是要有个拯救者,你看今晚电影里的那个二妹子,要不是副班长李进拯救她,她就要遭殃了。”

二人走上木桥,罗肤望着桥下的流水,她忽然蹲下来,双手抱着头,嘤嘤地啜泣起来。

桃花慌了:“你怎么啦?”

罗肤哭了好一阵子,然后站起来,擦干了眼泪,笑着对桃花说:“今晚过了一次共产主义生活,也算不枉为一世人。”

当天夜里,桃花就为她的“共产主义生活”付出了代价,她不停的往厕所跑,把肠子都差点拉出来了。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她看到罗肤也是面黄肌瘦、没精打采的。

“唉,天生是吃红薯的命,昨天吃的红烧肉拉了个精光。”罗肤苦笑着对桃花说。

可是,等到下一个周末来临的时候,罗肤又兴致高涨地对桃花说:“走,去武团长那里吃红烧肉。这一回不会拉肚子了,肠胃已经适应红烧肉了。”

没想到桃花却说:“我不想去那里看电影。”

罗肤大感意外。

桃花不喜欢到部队驻地看电影,那种环境太规矩了,太安静了,她愿意呆在那种大呼小叫、吵吵闹闹的社员中间看电影。

罗肤说:“你不想吃白米饭?不想吃红烧肉?”

桃花说:“那是他们的白米饭,那是他们的红烧肉,我担心吃惯了他们的白米饭,他们的红烧肉,回到桃花源里吃红薯会不习惯。”

罗肤有些生气,她独自一人去部队驻地看电影了。

她独自一个人去了三次,后来她也不再去部队看电影了。桃花很好奇,问她为什么不去了。

罗肤说:“一个人看电影没意思,还是不能少了你这个伙伴。”

桃花打趣道:“武团长那里不是有白米饭和红烧肉吃吗?”

罗肤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唉,天底下哪有白吃的白米饭呢?”

桃花和罗肤最喜欢看的电影是《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洪湖赤卫队》,因为这几部电影里都有大量的唱段。桃花和罗肤都喜欢唱歌,两个喜欢唱歌的人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她们经常会齐声把《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洪湖赤卫队》里面的唱段一段一段地唱下去,惊得树林里夜宿的小鸟四处乱飞。

唱累了,她们就会聊一聊电影的内容,到了这个时候,往往是罗肤在说,桃花在听。

罗肤说:“桃花,你注意到没有?我们看的电影里,差不多都有压迫者,被压迫者,还有拯救者。黄世仁、南霸天、彭霸天都是压迫者,喜儿、吴琼花、韩英是被压迫者,八路军、洪长青、张副官是拯救者。电影里的每一个女主角都有一个拯救者来拯救她。”

桃花没有做声,她内心暗自惊讶不已。以前,她看这些电影时,只是觉得电影里的歌好听,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电影里有压迫者、被压迫者、拯救者。看来,读过高中的人就是不一样。

罗肤又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红色娘子军》里是怎么唱的?‘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我们女人从来都是受压迫的,压迫我们女人的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桃花有点听不懂罗肤的话了。

桃花只是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年小学,她要煮饭,放牛,砍柴,割猪草,洗衣服,所以,她上起学来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桃花源里的长沙知青陶慕源曾劝夜郎佬姜央不要让桃花荒废了学业,姜央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书读多了思想重,有害无益。在我们桃花源里,罗肤书读得多,她最后落一个什么结果?你陶慕源书读得多,不也从长沙下放到桃花源来了?”

桃花对广播里、报纸上、大大小小的会上出现的那些词语从来没有用心听过,不过,现在听了罗肤的话,她还是隐隐约约觉得罗肤的有些说法,和报纸上、广播里讲的有些不同。美帝国主义、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地主、资产阶级这些压迫者不是都被赶走了、打倒了吗?如今是新社会了,怎么还会有压迫者?

在桃花的印象里,压迫者总出现在很久远的年代,在很遥远的地方。于是,桃花小心地问:“现在是新社会了,真的还有压迫者吗?”

罗肤斩铁截地回答:“现在怎么会没有压迫者?从世界范围看,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压迫,等待我们去拯救他们。在我们中国,也有压迫者。我们的干部队伍中混入了阶级异己分子,蜕化变质分子,这些阶级异已分子、蜕化变质分子就是压迫者。”

接着,为了让桃花相信她的话,她给桃花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老家是阖家山公社的,那里是山区,我们那个地方在大跃进年代出了一件奇事,那就是社员劳动时必须打赤膊。冬天挑河泥,修水库,要求男女社员都必须打赤膊上阵。开始,社员们思想不通,议论纷纷:“男社员打赤膊还说得过去,堂客们打赤膊也还勉强说得过去,让没出嫁的黄花闺女也打赤膊劳动,这是几千年都没有的事!”

我们公社的曹书记召集社员开万人大会,曹书记在万人大会上说:“现在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关键时期。怎样才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必须轻装上阵。穿着棉衣怎么跑得动?只有打着赤膊才能跑得动,跑得快。有人说女人不应该打赤膊,这是抵抗大跃进的反动言论!难道只准男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难道妇女和姑娘们就不应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旧社会把女人包裹得跟粽子一样,那是封建社会的旧搞法,落伍了,今天,我们的口号是:干劲冲天看赤膊,政治空气看山歌。女社员不仅要打赤膊,而且要打着赤膊,一边挑土一边唱山歌。”

于是,所有的男女社员们都光着上身,一边挑土,一边唱山歌,曹书记和民兵们站在山坡上,一边观看,一边指指点点,议论着谁家堂客奶子大,谁家姑娘奶子紧,谁家女人山歌唱得好。

也就是在水库工地上,曹书记看上了我娘,当着所有人的面夸奖我娘的脸盘子好看,奶子大,山歌也唱得好。

那时候的大会战,白天顶着太阳干,夜里打着火把干,谁也别想轻易请到假。妇女们来月经了,照样必须下到河里挑河泥。有妇女吃不消,跑去跟曹书记请假,于书记一口拒绝。于书记还在大会上说:“有的堂客想偷懒,以来月经为借口,说是不能下冷水挑河泥。现在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关键时期,你们这些女人为什么要来月经?来月经是封建社会的旧习俗,我们要彻底消灭月经!”

曹书记的话音刚落,台下一片议论:“啊?连月经都可以消灭吗?”

曹书记的话传到了他母亲和他堂客耳朵里。

他母亲骂他:“你是我生出来的还是畜牲养的?”

他堂客骂他:“你现在不准女人来月经,下一步是不是不准女人生崽呀?”

县里下来的工作组批评他:“你这是极‘左’……”

曹书记这才意识到,不准女人来月经是行不通的,月经是消灭不了的。不过,如果有人来月经了,想请假,必须要经过他的严格审查。

有一天,我娘来月经了,腰酸背痛,实在顶不住,就跑到工地指挥部去找曹书记请假。我娘跟曹书记说:“我今天身上的来了,不能下河挑泥,我跟你请假,想在坝上填土。”

曹书记笑嘻嘻地对我娘说:“我怎么知道你是真来月经了,还是假来月经了?”

我娘说:“这来月经还能作假吗?”

曹书记说:“你要是借来月经偷懒,那怎么办?所有的女社员都像你这样,人人都不下河挑泥,那不乱套了?”

我娘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只是反反复复重复一句话:“我是真的来月经了。”

曹书记说:“你说了不算,你来没来月经,我要亲自查验过了才算。”

于是,他让民兵把我娘按住,强行把手插进我娘的裤裆里……

自从曹书记亲自给我娘查验月经之后,他从此就上了瘾,凡是女社员来月经要请假的,都必须经过他亲自查验。

遇上那些长得丑的,曹书记懒得查验,也不准她们请假,还骂她们是利用女人的生理特点偷奸耍滑。遇上那些长得乖的,曹书记命令她们脱掉裤子给他查验,伸手在她们身上摸上好半天。到了晚上喝酒的时候,曹书记就会在酒桌上高谈阔论,说谁家的堂客月水多,谁家的姑娘奶子大。

曹书记给每个女人检查完月经之后,都会把她们的姓名、年龄登记下来,他甚至还会把女人的丈夫、父亲的姓名,以及他们所在大队、生产队的名字也详细记录下来,建立起全公社妇女的月经档案。哪个女人应该在哪天来月经,都记载得清清楚楚,有案可查。如果哪个女人月经提前来了,要找曹书记请假,曹书记就会骂她道:“你这个偷懒婆,使了什么阴招?月经怎么会提前来?”

全公社的男人和女人恨曹书记恨得牙痒痒,但他们不敢冲曹书记发作,他们只能把火发到了我娘身上,说我娘是第一个被曹书记摸月经的女人,我娘开了一个坏头。他们由恨我娘又转而恨上了我爹。

那时候,公社的公共食堂,一年到头难得吃上白米饭,总是吃红薯。刚开始还能吃红薯干,到后来,就只能喝红薯汤了。说是红薯汤,其实只是一锅水里放了几块红薯片。就连这样的红薯汤,还不一定顿顿都吃得上。我娘家那个地方,社员们都住得散七散八,这个山坡住几户,那个山坳里住几户,可全村只有一个公共食堂。每次吃饭,社员们要走七、八里山路,去晚了的人,只能喝上一碗红薯水,因为红薯汤里的红薯渣早被人捞尽了。

我们家子女多,遇上刮风下雨,全家人要去公共食堂吃顿饭,就像进行一次长征。全家人都饿得发晕,我爹为了不让我们饿死,就跑到集体里地里偷萝卜,结果被民兵抓了。其实,在那个年代,偷萝卜的人很多。为什么别人没有被抓?为什么偏偏只有我爹被抓走了?

因为我娘把社员们得罪了,有社员检举我爹;

因为曹书记惦记上我娘了,觉得我爹碍眼。

我爹被抓去学习班关了五天,回来之后,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老是吐血,吐了三天就断气了。

我娘把我爹埋葬后还不过两天,曹书记就找上门来了,当着我们几个女儿的面,要跟我娘搂搂抱抱。我娘哭着把推开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我男人才死两天,你就这样胡来,叫我在村里如何做人?”

曹书记笑嘻嘻地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修水库的时候,你的奶子让全公社的社员都看过了;来月经的时候,你的身子让我摸也摸过了。”

我娘只是抱着头嘤嘤地哭。

曹书记说:“你哭什么哭?你男人可以搞你,难道我就不能搞你?你男人能让你舒服,难道我就不能让你舒服?你放心,我会让你更舒服!”

我站在一旁,肺都要气炸了,跑到门口大喊:“快来人啦!曹书记欺负我娘啦!”

曹书记听到一阵狗叫声,吓得放开我娘,指着我说:“你们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就跑出门了。

第二天民兵就上门了,说是接到村里的保管员反映,说是我娘偷了集体仓库里的稻种,要把我娘抓走。我娘看着几个哇哇大哭的女儿,对我说:“我要是被关进了学习班,你们都得饿死。”

她叹了一口气,很平静地对民兵说:“我没偷集体的种谷。你们叫曹书记来吧,我依了他就是。”

第二天,曹书记来了,他一进屋就要扯我娘的裤子。我娘对我说:“罗肤,你带妹妹们到外面去玩一会,我叫你们回来你们才回来。”

我带着几个妹妹到屋外去。外面下好大的雪,我和妹妹们在雪地里走了好久,好久。等我娘把我们叫回去的时候,我的最小那个妹妹都快冻僵了。回到家,我们母女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桃花,你说说看,像曹书记这样的人,是不是混进共产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是不是欺压我们广大妇女的压迫者?

后来,武陵县新调来一位县委书记,这个新来的县委书记姓邱,这个邱书记是个好书记,他根据群众反映的情况,开除了曹书记的党籍,罢了曹书记的官。

邱书记把曹书记这个压迫者打倒了。邱书记就是我们阖家山人民的拯救者。

桃花,我跟你说,不仅阖家山公社有压迫者,我娘家那个村子里也有压迫者。

我们罗家在那个村子里是杂姓人家,再加上我家没有男丁,生产队、大队,人人都可以欺压我家。每次公社、大队搞水利建设,每个生产队都要出伕。到水利工地出伕是个苦差事,劳心劳力,有时几个月不能回家,对这份差事,村子里的社员们能躲就躲。可是,我家永远躲不过,每年出伕,都少不了我家。我家没有男丁,生产队就把我娘派去出伕。等我年纪大了,就派我出伕。

每一回,生产队里分红薯的时候,队里都会把离家最远的那个山坡上的红薯分给我们家。别人家的红薯只要跑两个来回就挑回家了,可我家的红薯呢,我们母女几个要挑十个来回,才能把红薯挑回家。

生产队里分稻草,也总是把离家最远的那丘田的稻草分给我家。为了把稻草挑回家,我娘和我们几个姐妹要一直挑到深夜。有一回,我娘挑着稻草走在田埂上,一不小心,连人带草跌到了水田里。稻草浸了水,糊了泥,我娘再也无法把她那担稻草挑上田埂了。

我娘干脆一股屁坐在烂泥里,大哭起来,我们几个姐妹也都陪着她一起哭。我娘拉着我的手说:“罗肤呀,你是长女,你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跳出这个鬼地方,为我们罗家争口气啊!”

不仅生产队欺负我家,生产队里的大姓人家也欺负我家;

不仅生产队里的大姓人家欺负我家,连生产队里男丁多的杂姓人家也欺负我家。

生产队的一户杂姓人家的猪,老是跑到我家的自留地里,吃我家的菜。有一回,我忍无可忍,拿起扁担,把猪打跑了。结果,这户杂姓人家的五个儿子手拿锄头,跑到我家里,说是我打伤了他家的猪,逼迫我家赔一百斤稻谷……

桃花,你看看,到处都有压迫者。

自古以来,人类社会永远都存在着压迫者和被压迫者,连那个满嘴仁义道德的孔老二都会杀害少正卯。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盗跖、庄蹻会反抗,陈胜、吴广会反抗,刘邦、黄巢会反抗,我也要反抗。

只不过,作为一个女人,我要想反抗成功,我还需要一个拯救者都来帮助我。

桃花,我跟你说,桃花源里也有压迫者和被压迫者,桃花源里的人也分三六九等。丁兵是第一等,丁牛、高德英是第二等,其他贫农是第三等,下中农五保户丁根是第四等,上中农丁君是第五等,右派分子刘痒痒和地主崽子宋春是第六等。在平时,你看不出桃花源里人和人有什么差别,一到关键时候,这些等级差别就显现出来了,就会产生压迫者和被压迫者。

桃花,我告诉你,桃花源里最可怜的被压迫者是向媒婆,最可恨的压迫者是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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