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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桃花源记 第四章(2)

在夏天的夜晚,桃花同罗肤两人经常扯秧到深夜。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她俩还在秧田里扯秧,蚊子开始疯狂地攻击她们。罗肤对桃花说:“我有办法对付蚊子。”

只见她站起身来,开始旁若无人地脱衣服,她把脱下的上衣丢到田埂上,然后又开始脱裤子,先脱掉长裤,最后在桃花惊愕的目光中,她把内裤也脱下了,把月经带也解了下来,扔到了田埂上。

桃花看到罗肤全身上下白花花的,像一条鱼。桃花吓得赶紧掉头四顾,还好,空旷的田野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赤条条的罗肤抿嘴得意地朝桃花笑了笑,然后,她手舞足蹈地在田里卟通卟通地走了几个来回,接着,她拍拍自己胀鼓鼓的奶子,问桃花:“我的奶子大不大?”

桃花说:“大。”

她又问:“我的奶子白不白?”

桃花说:“白。”

她又问:“好不好看?”

桃花说:“好看。”

她又问:“如果你是男人,这样的奶子你想不想啃?”

桃花轻轻地笑了一下,没有做声。

罗肤低头看着自己的奶子,无限惋惜地叹道:“哎呀,这么好的两只肉包子,可惜喂了狗。”说完,她咚地一屁股坐在秧田里,双手掬起田里的稀泥往身上涂抹,涂抹了好一阵,直到把自己涂成了一尊泥菩萨,她才停了下来,对身边嗡嗡叫的蚊子说道:“怎么样?你们无处下嘴了吧?”

桃花惊讶地望着罗肤,全身敷满了淤泥的罗肤变得陌生了。

陌生的罗肤忽然对桃花说:“桃花,学我的样,你也脱了吧。”

桃花吓了一跳,说:“我不脱。”

罗肤说:“这里又没有外人,怕什么?脱了可以防蚊子,你看,像我这样……”

她白白的肉身一下子就倒在了田里,像沙牛那样,在烂泥里打滚,这样还嫌不够,她把淤泥涂在了脸上,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望着桃花。她说:“桃花,你也脱了吧。淤泥敷身,好舒服。”

桃花有顾虑:“要是突然有人来了怎么办?”

罗肤说:“这么晚了,有哪个男人会来?”

桃花说:“看水的丁红会过来,抓泥鳅的刘痒痒会过来,捉青蛙的丁一臣会过来。”

罗肤说:“他们一过来,我们就这样扑倒在烂泥里,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桃花还在犹豫,罗肤腾地一下从淤泥里跳了起来,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扯开嗓子朝着田野高喊起来:

“看水的丁红你莫过来!”

“抓泥鳅的刘痒痒你莫过来!”

“捉青蛙的丁一臣你莫过来!”

“这丘秧田里有两个女人在洗澡,前边的男人你们莫过来!”

她的喊声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得很远,从远处的桃花山上传来了她的回声:

“……你莫过来!”

“……你莫过来!”

“……你莫过来!”

“……你们莫过来!”

桃花还在犹豫着。

罗肤抓起一把烂泥,使劲一捏,烂泥从指缝间像泥鳅一样滑走了。罗肤说:“桃花,你不知道,这是熟泥,几千年了,有多少双脚在它们身上踩过?早把它们踩熟了。这熟泥能治好多病呢,我娘家那边,谁要是被狗咬了,或是得妇科病了,都用这熟泥敷,效果好得很呢。”

看到桃花还在迟疑,罗肤又说:“这熟泥跟我们女人亲呢,涂上她,她会保佑你的。这熟泥就像我们女人,我们女人就是熟泥,几千年来,任人踩,任人踏,还要给人生长粮食 .……”

桃花终究没有抵挡住诱惑,因为蚊子实在太厉害了。她站起来,开始脱衣服了。在罗肤的注视下,她有些害羞,每脱下一件衣服,她都会停下来,朝罗肤苦笑一下,仿佛为自己裸露在罗肤面前的身体而感到惭愧。

只是,当她脱到最后一条内裤时,她停下了。

罗肤从地上跳起来,走到桃花身边,喊道:“桃花,你真美!”她指点着桃花的脸,脖子,胸部,嘴里不停地警告着:“桃花,你别动!别动!让我好好欣赏欣赏你。”

好像一个雕塑家在欣赏一尊雕像,她嘴里啧啧赞叹:“桃花,你真美!不是乖,不是漂亮,是美丽!是真正的美丽!”

罗肤的声音里有一种激动的颤抖,这让桃花不得不相信罗肤说的是真心话。她低头把自己打量一番,有些遗憾地说:“我全身上下都一样黑,我要能有你这么白就好了。”

罗肤不屑地撇嘴说:“白就一定美?白毛水牛很美吗?白毛猪很美吗?白头老翁很美吗?白要看白在谁身上,白在鹭鹭上就美,白在萝卜上就美。就你这样的脸模子,你这副身材,就应该黑,黑才美,要是通身都像我一样白,反而不好看了。”

欣赏够了,罗肤才说:“来吧,桃花,把内裤也服了吧。”说完,后退几步,她又躺下了。她偎依在淤泥里,好像酣睡之后偎依在棉被里,神情慵懒地对桃花说:“桃花,你看,像我这样,好舒服。”

桃花慢慢地躺下了,她像泥鳅一样,把自己深埋在淤泥里,她在淤泥里悄悄脱下了自己的内裤。

罗肤问:“怎么样?舒服吧?”

桃花幸福地笑了一下:“像泥鳅一样。”

罗肤说:“桃花源人都是泥鳅命,只有像泥鳅一样光溜溜地钻在泥土里,才能自在。”

桃花躺在淤泥里,舒适而安详。她眺望夜空,夜空里的星星在朝她眨着眼睛。她的视线又转向远处的桃花山,在淡淡的月光下,桃花山只给了她一个稀疏的剪影。她的目光又落到了临近的一丘水田,她看到了水田里的一个坟堆。她问罗肤:“为什么要把死人埋在田里呢?不占地方吗?”

罗肤说:“人埋在田里,过不了几天,身上的肉就沤烂了。犁田时,把骨头捡起来,不是照样可以插秧了吗?哪里会占地方?桃花源里的习俗是:不能生崽的女人,死了以后不准抬到山上去埋,只能埋在水田里,尸骨让千秋万代的人践踏,才能转世托生,成为一个能生仔的女人。桃花,我将来死了,也只能埋在水田里,说不定就是我现在躺着的这丘田呢。那时,你肯定已经嫁到桃花源外面去了。到了你回娘家的时候,路过这丘田,见了田里的坟堆,麻烦你朝坟堆说一声:‘罗肤,我顺路来看你了。’”

桃花感到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过了一会,罗肤叹了一口气,又说:“桃花源里的人,插秧,割禾,再插秧,再割禾,一年又一年,吃不饱,穿不暖,你说,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桃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她想起了母亲的话,她说:“我娘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活着就是为了受苦。”

罗肤问:“你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苦吗?”

桃花说:“我不知道。我自打生下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没有尝过别样的日子。苦日子是怎样的?不苦的日子又是怎样的?”

罗肤叹道:“你还没嫁人;等嫁了人,你就知道苦了。”

桃花不作声了。她还不到嫁人的年纪,她还没想过嫁人的事,在她现在看来,嫁人还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

聊完了天,她们从漩泥里坐了起来,开始扯秧了。她们全身敷满了稀泥,蚊子们嗡嗡叫着,却无处下嘴,这让她们很得意。她们光屁股坐在软乎乎的淤泥上,就好像坐在自家床上的棉被里一样温暖,亲切。天上的乌云飘过去了,月亮又大又圆,似乎是专为她们二人而挂在天空的,她们很快心情舒畅起来,一边唱山歌,唱常德丝弦,空旷寂静的田野上回荡着她们的歌声。

唱累了,她们就会安静下来,不言不语,只是嚓嚓地扯秧。桃花的屁股坐在酥软的淤泥上,有时,她的脑海里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老是这样像母鸡一样孵在淤泥上,淤泥会不会生出蛋来呢?”

她又想起右派分子刘痒痒经常演的那个游戏,她就会莫名的担心:“自己这样像一棵树苗一样栽在泥里,时间长了,屁股会不会发芽生根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悄悄伸手到自己的屁股底下摸一摸。还好,屁股还是她的屁股,光溜溜的,一点也没有生根发芽的样子。而且,当她挪动身子时,屁股底下的淤泥会吱吱地往她的两条腿之间钻,钻得她痒痒的,既舒服又心慌。

桃花源生产队水田多,耕牛少,每到春插、双抢季节,为了不违农时,桃花源生产队常常要派插秧快手到耕牛多的生产队去帮忙插秧,以换取耕牛来帮桃花源生产队耖田,这就是桃花源人常说的“人换牛”。以前,出去换牛的都是插秧快手罗肤和高德英。换牛的地方是高田公社板栗大队郎窝生产队,那里是山区,离桃花源有几十里山路。

今年不同了,今年桃花源里出了另一个插秧快手,那就是桃花。罗肤决定和桃花一起出去换牛。

这是桃花第一次外出“人换牛”,走在山路上,桃花既兴奋,又紧张。她问罗肤:“为什么叫狼窝生产队?那里有狼?”

罗肤笑笑说:“以前,那里是有狼出没,不过,现在狼已经绝迹了。但是,你要小心啊,那里没有野狼,却有人狼。”

“咦?”桃花问,“什么是人狼?”

罗肤说:“郎窝生产队在大山里,那里的女人往外嫁,外面的女人不愿嫁到那里去,导致那里的女人越来越少,光棍越来越多。那里的光棍见了女人,好像狼见了羊。”

桃花听了有些害怕,说:“我们这次去狼窝,会不会被他们吃了?”

罗肤说:“那里的人大部分都姓郎,所以叫郎窝,不是狼窝。你别怕,那里的光棍吃女人只用眼睛吃,不会用嘴吃的。”

桃花和罗肤刚走到郎窝生产队的田埂上,社员们很快飞奔而来,把她俩团团围住了。桃花一看,果然是男人多,女人少。这些男人们异常激动,七嘴八舌地说道:

“罗肤,你今年又到我们这里来换牛了?我们老远就闻到了你身上的骚气。”

“你身边的这位妹子是谁?长得跟仙女一样,她也是来换牛的?”

桃花看到这些男人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像狼的眼睛,她觉得这些眼睛好像要把她生吞了。她不觉往罗肤身边靠了靠。

罗肤冲这些男人吼道:“你们这些光棍想干什么?要把我们吞了?我身边的这位,是桃花源的桃花妹子。你们别看她个子高,她今年才十四岁,还是个黄花妹子呢。难道,你们还想打她的主意?”

没想到,这些光棍们齐声唱了起来:

山里有好水,

山外有好花。

贫穷光棍汉,

无钱莫想她。

唱完以后,光棍们拍着手齐声说道:

“我们这里叫郎窝,不是狼窝。我们都是郎,不是狼。你们桃花源要不要招郎?我们个个都愿做上门郎。”

接着,他们又七嘴八舌议论道:

“像桃花这样的天仙妹子,我们看一眼就醉了,哪里敢吃她?”

“桃花,你将来长大了,就到我们这里来选郎吧。我们这里从十八岁到五十八岁的郎,任你挑。”

桃花注意到,在这群男人中间,有一个穿的确良衬衣的年轻女子,一直在默默地打量着她。

这时,男人中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对罗肤说:“怎么样,罗肤,你们今年换牛,还是住我家?”

罗肤说:“不住你家,难道让我们住在牛栏里?”说罢,她咬着桃花的耳朵小声道:“这位是郎窝生产队的郎队长。怎么样,长得蛮客气吧?”

黄昏时候,桃花和罗肤就住进了郎队长家。

郎队长家的房子很气派,是一栋五十米长的两层木结构建筑。一楼是生产队的“三忠于”室和政治夜校。二楼共有六间房,郎队长一家住靠西边的三间。靠东边的三间,一间住着一位知青,另外两间作为接待室。桃花和罗肤就住在一间接待室里。

在这里,桃花遇见了那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女子。那个女子一见到桃花,就十分亲热地对她说:“我认得你。你是桃花源的桃花。我是长沙来的插队知青,这里的人都叫我马知青。”

不知为什么,桃花一见到马知青,就觉得十分亲切,好像见到了自己的姐姐似的。

马知青把桃花拉进自己房间里,关上门,小声对桃花说:“桃花,你怎么敢到这个地方来换牛?这里真是狼窝啊。”

桃花说:“你不也在这里插队吗?”

马知青叹了口气,说:“唉,我想转点,离开这个狼窝,可是,没有哪个生产队愿意接收我。”

桃花问:“这个地方很可怕?”

马知青说:“你刚来,不了解情况。过些日子你就会明白的。”

桃花朝室内打量一番,然后问:“这么大一栋房子,就只住郎队长和你两户人家?”

马知青说:“这本来是地主的房子。土改时,郎队长斗地主最积极,他举起扁担,两下子就把地主的脖子砍断了,土改工作组就把这栋房子分给了郎队长和另外两户人家。后来,郎队长借口要建政治夜校和‘三忠于’室,把另外两户人家挤走了。”

桃花问:“郎队长家里只看见郎队长和他的两个儿子,怎么不见他堂客?”

马知青说:“他堂客好多年前就难产死了。”

这时,罗肤在走廊里喊桃花吃饭。马知青咬着桃花的耳朵小声说:“你快去吃饭吧。你要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对别人说。”

桃花来到郎队长家的厨房吃饭。她发现,晚饭十分丰盛,不仅吃的是白米饭,还有腊肉。郎队长对她很热情,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只有郎队长两个十六、七岁的儿子始终一言不发,时不时盯住她看,让她有些不自在。

让桃花大感意外的事接连发生了。

不断有光棍手里端着一碗菜,汗流浃背地跑进厨房,高喊道:

“桃花妹子,尝尝我娘给你炒的嫩竹笋。”

“桃花妹子,尝尝我给你捉的泥鳅。”

“桃花妹子,尝尝我给你抓的螺蛳。”

这些光棍们把菜碗放在桌子上,嘿嘿一笑,揩揩额上的汗,掉头就走了。

这天晚上,桃花和罗肤睡在一起。

桃花睡得很不踏实。她的脑海里时而浮现出郎队长用扁担砍断地主脖子的画面,时而又浮现光棍们端着菜碗闯进厨房的样子。她想:“郎窝生产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罗肤似乎也睡得不踏实,她不停地翻身。半夜时分,桃花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屋外好像有猫头鹰发出喔喔的叫声。过了一会儿,罗肤悄悄地翻身坐了起来,轻轻唤桃花:“桃花,桃花,你要去解手吗?”

桃花假装睡得很死,不做声。

罗肤穿衣下床,猫一样溜走了。

桃花等着罗肤回来。

可是,直到天快亮时,罗肤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来。

接连三个晚上都是如此。

桃花就对罗肤说:“我还是去跟马知青睡吧。”

罗肤笑了一下,说:“也好。我最近拉肚子,闹得你睡不好。”

于是,桃花每晚都跟马知青睡在一起,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桃花发现,罗肤在郎窝生产队特别受欢迎。在田里插秧的时候,男人们都想跟她挨在一起,异常兴奋地围住她说话。

男人们说:“我们郎窝是重灾区。罗肤,你每年都到我们这里来救灾,你真是我们的救星。”

罗肤问:“你们遭了什么灾?水灾还是旱灾?”

男人们说:“我们遭了气灾。”

罗肤问:“什么气灾?”

男人们说:“我们一年到头都闻不到女人身上的气味。只有你罗肤来了,我们才能闻到一股女人的骚气,大大缓解了我们这里的气灾。”

说着,一个男人跑到罗肤身边,弯腰凑近她,抽了抽鼻子,然后说:“嗯,比肉包子还香。”

又一个男人跑到罗肤身边,弯腰凑近她,抽了抽鼻子,然后说:“嗯,比辣椒炒肉还香。”

又一个男人跑到罗肤身边,弯腰凑近她,抽了抽鼻子,然后说:“哎呀,今天我的鼻子过足了瘾,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女人了。”

男人们哈哈大笑。

当有光棍想拿桃花开玩笑时,郎队长就会立刻板起脸来,恶狠狠地朝他吼道:“你这狗日的,是不是大粪吃多了?”

光棍们都不做声了。

桃花和马知青不参与光棍们的玩笑,她俩在一起说悄悄话。

桃花看见隔壁的水田里有一座新坟,就小声问:“那坟里埋的是什么人?”

没想到,一听这话,马知青眼圈就红了。她悄悄对桃花说:“那是吴婶的坟。”

桃花问:“吴婶?吴婶是谁?”

马知青说:“晚上我再告诉你。”

这天晚上,马知青关上门窗,小声对桃花说——

我转点到郎窝插队两年,两年就死了两个女人。

第一个叫蓝燕。

两年前,我和蓝燕到这里插队。本来,国家是给了安家费的,可郎队长挪用了我们的安家费,没钱给我们盖房子,我住进了吴婶家,蓝燕住进了郎保田家。

郎保田有五个儿子,除老大已经结婚以外,其余四个儿子全是光棍。蓝燕住进郎保田家,等于是住进了狼窝。四个光棍对她虎视眈眈,尤其是老二,他多次向蓝燕示爱,都被蓝燕拒绝了。

蓝燕的成分不好,她的父亲是右派,郎队长私下里把蓝燕的成分透露给了社员们,社员们私下里都叫蓝燕为“狗崽子”。老二威胁蓝燕说:“你这个狗崽子,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我要到外面散布说:你和我上过床。看谁还敢娶你!”

社员们都知道了蓝燕拒绝郎老二的事,他们都很气愤,出工的时候,他们对蓝燕冷嘲热讽,说:“你这个狗崽子,放着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不嫁,难道你要等着皇帝到郎窝来选妃子?”

蓝燕想从郎保田家里搬出来,可又实在没有地方住,只好去找郎队长。郎队长两手一摊,说:“你嫁给郎老二,不就有现成的房子住吗?生产队没钱给你盖房子,你要愿意,你就住牛栏吧。”

蓝燕真的搬到生产队的牛栏里住下了。

后来,郎窝发现了空投的反动标语,民兵要求社员们都去四处搜查反动标语。有社员诬告蓝燕私藏了反动标语,妄图与台湾里应外合。

武装部把蓝燕抓去关了三天,蓝燕回来后在山上吊死了。

我住在吴婶家。吴婶的丈夫是个木匠,社员们都叫他郎师傅。郎师傅经常外出搞副业。

吴婶四十多岁,平日里整天都在忙碌。她为生产队看一头水牛,自己家里养了两头架子猪,还有鸡鸭,还有一大片自留地,土豆蔬菜种得又多又好。闲下来时,手上也不得空,不是缝补衣裳,就是纳鞋底,打草鞋。

郎窝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男人除耕田犁地之外,回到家里就基本不干家务,坐在火塘边烤火抽烟,等堂客把饭菜煮好端上来。晚上等堂客铺好床,端来洗脚水。吃饭时,堂客不能与公婆丈夫同桌,站在旁边伺候,谁碗里没饭了,要接过去盛饭,双手递上。等大家吃完下席了,女人才能上桌。

吴婶总是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干活从从容容,身上衣服干干净净,说话总是轻言细语。吴婶和丈夫郎师傅只有老俩口,他们没有亲生儿子,只有一个养子,是分家独过的。郎师傅大概私下里抱怨过吴婶,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有一天夜里,我回家后,郎师傅跟我说:“你吴婶不见了,晚饭都没吃,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问:“你跟她吵架了吗?”

郎师傅说:“没有。我们只是争了几句,她就出去了。”

我跑到吴婶的养子家里打听。养子跟我说:“今天,我爹骂我娘是一只孵不出小鸡的寡鸡蛋。我娘哭着跑出去了。”

我忙说:“我们赶快四下里找找吧。”

养子说:“到处都是山,上哪找?”

我在禾场上等到深夜,吴婶回来了。她悄悄跟我说:“马知青,我怕你住在我家害怕;不然,今夜我不会回来了。”

我劝慰她说:“吴婶,你千万别做傻事。你和郎师傅二十多年,不也都过来了?”

有一天傍晚,我刚收工回家,吴婶匆匆从外面回来,交给我一大串钥匙,说:“马知青,你把它交给你师傅。”

我感到奇怪,正准备问“你自己不会给他?”吴婶不再说什么,调头就往外跑了。

天黑了,吴婶的养子跑来问我:“马知青,我娘回家了吗?”

我说:“她回家给我一串钥匙,又跑出去了。”

养子一拍大腿,说:“糟了。”

我问:“什么糟了?”

养子说:“今天下午,我娘看的那头牛摔死了,郎队长骂了她好半天,要她赔一头牛。”

我焦急地问:“这么晚了,吴婶一个人会跑到哪里去?”

养子叹了口气,说:“唉,还能跑到哪里去?”说完,低着头慢慢地往回走。

郎师傅回来了,我告诉他:“吴婶看的牛摔死了,郎队长骂了她,要她赔牛。她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郎师傅一跺脚,说:“赔牛?哪有钱赔牛?”

我说:“这么晚了,你说:吴婶会去哪里?”

郎师傅说:“你不用担心,她大概去她娘家了,明天就会回来的。”

第二天,吴婶没有回来。

第三天,一个上山砍柴的人发现,吴婶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后来,一个妇女告诉我,说是吴婶跟她说过:“我将来要死,只能死在山上,不能死在自己家里。我家里住着长沙来的马知青,我要是死在家里,马知青以后肯定会害怕,不敢再住在我家了。”

在吴婶下葬的日子里,我看见一个怀孕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院子里,几天都没有离去。我悄悄打听,有社员告诉我:这个孕妇是媒婆给郎师傅介绍的新堂客。

我听了,真替吴婶难过:夫妻一场二十多年,尸骨未寒,还未下葬,新人就迫不及待地顶班来了。唉,女人就像一只瓶子,摔坏了,换一只就是。

吴婶死后,我从她家搬了出来,住到了郎队长家。从此以后,见了郎师傅,我就扭过头去,懒得理他。

有一回,我和郎师傅在一条田埂上狭路相逢,郎师傅堵住我说:“马知青,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久,我待你跟亲生女儿一样,你现在怎么反而把我当仇人了?”

我说:“你对吴婶太无情了。她还没下葬,你就把新人领上门。”

郎师傅说:“唉,我何尝不想和你吴婶好好过?结婚二十多年,我们都是和和美美的。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火塘边只有我们俩口子,实在是太冷清了。我偶尔抱怨两句,她就寻死觅活,我能天天盯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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