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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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真追究起来,她和母亲、侄儿都不曾作恶,素兰更是不曾,不过是因为姓傅而已。而她的父兄,要说罪大恶极也是假的,只是因为权柄太重、得意太过,引了别人的忌惮愤恨,又天然站在了太皇太后这一派上,更多身不由己。可见这世上,没谁真的讲道理,凭的不过是一口气,比的不过是谁更厉害。
素兰觉得明珠怪怪的,笑道:“看姑娘说的,您哪儿护不住奴婢呢?为着伺候姑娘,外头那些人都要高看奴婢一眼,用外头人的话来说,奴婢可是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过得还要金贵些,奴婢的娘老子在外头也没人敢欺负。这都是沾了姑娘的光。”
明珠皱眉:“这个英王,我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他,要这样和我过不去。就算我之前不知道是他,言语上多有得罪,他一个大男人,何至于如此计较?他的名声不是一向极好的吗?怎么就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名声呢!”难道她天生一副招人恨的脸,宇文佑恨她怨她也就算了,宇文初也这样和她过不去。
素兰道:“就算姑娘言语上得罪了他,那也怪不得姑娘。他一早躲在暗处不声不响地偷窥,之后又不肯主动表露身份,那样肆无忌惮地盯着人看还出言不逊,几次挑衅,换了谁都要臭骂他一顿的。怎能怪姑娘任性?”
明珠沉默不语。
她自是知道自己很是娇纵任性,还很喜欢享乐,一点委屈和苦头都吃不得,但她觉得这不能完全怪她。
她爹傅丛四十多岁才有了她,之前傅家全是男孩子,她又是夫人生的,还恰逢当时她爹宦途得意,表哥立了太子,她想要不受宠都难。之后她姑姑从太后做到太皇太后,她爹做了丞相,又做了太傅,位列三公,表哥正乾帝英年早逝,换了才十来岁的表侄做皇帝,幼帝不能亲政,政事都是太皇太后和傅相协商了定夺,傅氏权倾天下,一时风头无两,她就更受宠了。想要什么,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有人去操心,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一个过得顺风顺水的人,如何学得会谦卑隐忍、事事周到呢?所以她长歪了真的不能完全怪她,但在那段晦暗悲摧的岁月里,是她自己承受这个后果。例如她和宇文佑的那一段孽缘,例如她的那些绝望和悲伤,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替她去痛,替她去难。姑姑也好,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兄长们也好,谁都不能代替她。
要不,她还是收敛收敛这性子,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吧。书上不是说了吗,小不忍则乱大谋,人恒过,然后能改……以后她一定要做个周到仔细的温柔人,大度端庄,人见人爱……
明珠正胡思乱想着,只听素兰又道:“姑娘是明媚的直爽性子,高兴不高兴全在脸上,府里的人都知道,太皇太后宫里也知道。倘或哪日姑娘突然变得九转十八弯,喜怒不形于色了,咱们才要觉得姑娘不是姑娘了。”
“呵呵……”明珠被戳穿了心事,不由得干笑了两声。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今日的事情就够看出来了,她想要收敛性子着实很难。悔婚已经够家里人奇怪的了,她再整个儿变个人,恐怕全要觉得稀奇了。既是这么着,那就该骄狂时继续骄狂吧,特别是对着那些后来残害她的人,更是要加倍骄狂!其他时候还是该装得温柔一点的。
“火灭了,看模样没有大碍。”素兰伸长脖子往下看,见英王府的人大声调笑着往上行来,想到方才他们不尊重的样子就又有些胆寒,缩回头去小声道,“也没听说英王府和咱们府里有罅隙啊,他们怎么看着就像是和咱们有仇似的。”
明珠托着腮盯着山下变幻莫测的云海,那有什么稀奇的,宇文佑早就告诉过她了,因为傅氏把持朝政,整个宇文家的人都恨透了傅氏,如今不过是形势不比人强,不得不低头罢了。其实她很想知道,如果她骄纵到底,宇文初会做到什么地步,但还是不要试了,别给老头子添乱了吧,老头子已经够操心的了。
“咦,你们怎么在这里?”一个少年沿着石阶走上来,看到坐在避风处的明珠和素兰不由得乐了,“你们家的人正到处找你们,闹得鸡飞狗跳的,你们倒在这里享清福?”
少年生得眉眼干净,一排细白整齐的牙齿,看着就让人讨厌不起来。
明珠忍不住笑了,看向少年手里擎着的小酒葫芦挑眉道:“半剪,你又偷喝酒?小心我告诉观主!”
半剪把酒葫芦往袖中一藏,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傅明珠,你别想再扔了我的酒葫芦。”
明珠撇嘴,“小气!不过是个不值钱的烂葫芦而已,早说了会赔你的。昨日我就使人送信回去了,今日午后便会送过来,最好的老葫芦,到时你见着了就会知道你手里这个破葫芦真是拿不出手!”
半剪不由得心生向往,眨巴着眼睛道:“真的吗?”
明珠不屑,“我会哄你这种没见识的呆子吗?那个老葫芦是真正的大葫芦,嫁接之后用十棵葫芦的根须供养一棵秧苗长大,待其结了葫芦之后只挑最大最好最周正的留下来,其他的统统摘了不要,如此才能得到最好的葫芦。再经能工巧匠的手制作出来,颜色紫红如漆,盛的酒会变成浅黄色的,饮之能祛火明目助消化,没见过吧?”越显摆越得意,见半剪听得入神猛然停了不说,将一只雪白绵软、尚带着婴儿肥涡的手伸出来,“我借给你的图呢?什么时候还回来?”
半剪一个激灵,顿时从紫红如漆的大酒葫芦的幻象里清醒过来,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你说过借我看三天的,这才借了两天两夜,怎么就问我要了?你虽是女子,却也要说话算数的。”
明珠也不穷追猛打,眯了眼睛道:“我是提醒你,若是制不出那东西来,趁早还我,省得给我弄丢了。”
“谁说我弄不出来?你也太小看人了。”半剪斗鸡似的挺起胸膛仰起头,“你等着瞧,我心里已经有章法了,一准儿能弄出那东西来!倒是你,到时候别忘了你许下的诺言!”
“嗬!小小儿郎,说话倒硬气!你若做得到,我自是做得到!不信咱们击掌为誓!”明珠乐开了怀,不顾素兰的频频暗示,自将手举了起来。
半剪抿着唇,十分认真地在手里吐了一口唾沫,再迅捷地朝明珠的手上一击,大声道:“你等着瞧!”
恶心死了!明珠的脸顿时皱成一团,抓住少年的衣袖使劲擦手,嗔道:“你这个人真是的,击掌就击掌好了,干什么要往掌心里吐唾沫?脏死了。”
“这样才显得认真算数嘛……”半剪也不生气,快活地笑道,“恶心着你啦?那就对了,我是故意的。”
明珠一怔,随即捏起拳头朝着半剪的肩头上就是一拳,骂道:“你这个坏心眼的小贼!”
半剪哈哈大笑着,一溜烟跑了。明珠追了几步,脚上的鞋就掉了下来,只好站在原地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瞧!酒葫芦不给你了!我去告诉你师父,让他把你私藏的酒全部没收了!”
“有本事来追我啊?恶婆娘!这么凶也不怕嫁不出去。”半剪站在远处朝她做鬼脸,“你敢告诉我师父,我就不还你图!”言罢哈哈大笑着自去了。
“你敢!嫌命长了!”明珠叉着腰大吼一声,表情极凶恶,眼里却透着快活。吼完了忍不住将那只染了半剪唾沫的手在鼻端嗅了嗅,立时又皱成了一团,万般嫌弃地拿了帕子将手擦了又擦,再嗅,还臭,便将那只手一直高高举起吹风,妄图让山风晨雾把那怪味儿去掉些。见英王府的人稀奇地看着她,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去,转了身看着远处的云海暗自发窘。
素兰眼见相府的嬷嬷们找了过来,便扬声招呼,“我们在这里。”
嬷嬷们看见明珠,“呼啦啦”一下围过来,明珠的乳母耿嬷嬷好一通抱怨,“姑娘也太任性了,悄没声息地就跑不见了,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叫奴婢们怎么活!”
明珠不耐烦,“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不是有素兰陪着我吗?快让人去给我拿鞋来。”
耿嬷嬷闻言便要追究鞋子的去处,“鞋子哪里去了?”
素兰立时就要把真相说出来,明珠一眼扫过去,道:“有一只不小心掉下悬崖去了,另一只大抵还在凌空回廊上,去把那只找回来也就是了。”
嬷嬷们嚷嚷着,一个去寻鞋,一个去取鞋,另几个把明珠团团围住,问长问短。耿嬷嬷更是仗着自己乳母的身份哭了一场,大抵是怪明珠跑得没了影子,明珠烦不胜烦,板着脸到处看。都说她千娇万宠的,却不知道她也是行动不自由的,走到哪里都有一大群人围着看着,要做点什么事都不自在。
明珠想着,目光瞟到高高的玉皇观上,突然瞧见二楼窗前站着个人,正垂眸俯瞰着她,那人的表情冷淡又矜持,还带了些看猴戏似的兴味,正是那心眼贼小的英王宇文初。
明珠忍不住恶气上涌,送了个白眼过去,就连鞋都不想等了,光着脚就往前走。结果又惹得一场热闹,再次被耿嬷嬷哭了一场,只好蔫头蔫脑地蹲在路边画圈圈。好容易等到鞋子送来,强忍着疾步离开的强烈愿望,硬撑着高昂起头,傲慢地沿着石阶不疾不徐地走了下去。
宇文初直到看不见明珠的背影才收回目光,叮嘱道:“敬松,去查查之前和她说话玩笑的那个少年是谁。”
一个高大的男子往前一步行礼下去,低声道:“回殿下的话,属下识得那少年郎,是玉皇观主收养的孤儿半剪,说是从山脚拾来的弃婴,当成亲骨肉一样爱惜着,不叫他出家做道士,也不轻易放他下山去,手把手地教其读书识字,爱什么就给什么,人家背里都说他是观主的私生儿。”
“一剪相思半剪愁。”宇文初想了想,微笑着道,“你这样一说,本王还真觉得这少年郎与观主长得有些像。”
敬松跟着他笑了一回,道:“这少年郎胆大,竟敢与傅明珠如此调笑,怕是不知那丫头的身份和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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