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四章
-
陶定一心忧国忧民,以其地位在宋剔成君面前也能说上几句话,但陶定是儒家的坚实拥护者,并且曾极推崇孟子。孟子曾提出“民贵君轻”的说法,在这个君权至上的年代,但凡是个君主都不会真心喜欢。
据宋初一所知,宋剔成君最信任的人是上卿宋偃,不过宋偃好敛财,且十分“务实”,就算给他画再大一张饼,许诺多少钱财宝物亦无用,除非带着东西去敲他的门。宋初一两袖清风,恐怕敲了门便会被人抬扔到大街上。
说服陶定,事情也就成功了一小半,剩下那大半,就看明日了。
身在宋国,有些话不能说出来,宋初一也就没有同季涣解释的意思,兀自进屋睡觉去了,临关门前,宋初一咧嘴一笑道:“季君,希望今晚不会有女姬爬到我的榻上,届时,我可就不能保证依旧稳妥了。”
“是!”季涣面色肃然。
宋初一干巴巴地笑笑,转身关门,边爬上榻边嘀咕:“难道这个笑话不好笑?还是说得太深奥了,那傻大个听不懂?”
宋初一果断相信后者。
一夜月光清冷,屋外季涣和允弱两人轮流守夜,屋内宋初一躺在偌大的榻上,从竖着睡到横着,从中间睡到床尾,又睡回床头,从横的又睡回竖的。
次日睁眼的时候,与昨晚睡的姿势竟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头发衣衫一片凌乱。因此宋初一从来都认为自己睡觉很端正,至今仍旧如此认为。
简单地洗漱,用过早膳之后,便有人过来伺候宋初一沐浴更衣。所谓沐浴,并非真的是要泡澡,而是在浴桶中放入香料,除去身上异味,是表示对君主的尊敬。
宋初一遣散侍婢,自己冲了冲,穿上准备好的干净衣物才走出浴房。
因昨晚睡时头发还未干,在榻上拱了一夜,今早又弄湿,两名侍婢整整汗流浃背地梳了小半个时辰才梳通。
“不用加冠。”宋初一认为年龄小,就不必刻意做成年人装扮,这给人看起来,反倒如稚童衣长者衣。
“这是主事吩咐的呢。”侍婢为难道。
宋初一并未答话,反而击节而歌,清淡的嗓音,在空旷的寝房中回荡,倒也不失韵味,“芄(wán)兰之支,童子佩觽(xī)。虽则佩觽,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芄兰之叶,童子佩韘(shè)。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这是《诗经·卫风》里面的一首,叫作《芄兰》,其大意便是讽刺一个童子尽管佩戴着成人的服饰,做出一副端庄严肃的样子,而行为却仍幼稚无知。
宋初一回头看着侍婢惨白的脸色,微微笑道:“为了表示对贵国国君的尊重,还是莫要做此戏耍于人的装扮,你说是吗?”
“奴婢不知。”侍婢匍匐在地上。
“我乃卫国使节,谨慎些也是应当,你不必惶恐。”宋初一站起身来,对着镜子照了照。她对这身素色的宽袍倒是很满意,昨日着的玄衣虽然沉稳,却显得她腰肢纤细,倘若有人刻意留心,恐怕就能看出不妥来。而这一身衣袍,许是有人刻意想让她出丑,准备得宽大许多,倘若不戴冠,倒能显出几分少年人的不羁,也恰好掩饰了她的体型。
“府内车辇已备好,使节是否可以出发?”门外有侍婢问道。
宋初一便这么走了出去,由侍婢引领上了牛车,缓缓朝宋国宫殿驶去。
时下的马车有两种,一种是牛车,一种是马车,然而事实上,无论是牛车还是马车,都是极为奢侈的东西,但战火纷飞,马匹大都用作征战用,贵族普遍还是用牛车。
约莫只行了一刻,车便停了下来。
宋初一抬头看去,长长的阶梯,两侧卫军林立,往上看只能见到一个宫殿的屋脊,隐约能瞧见神兽花纹。四处全部都用石砖铺就,简单的灰色正衬出一种儒雅和大气。
“卫国使节到!”
宋初一的脚刚刚落地,台阶的最上面便有个尖细的声音高喊。季涣和允弱是无法跟着上殿的,只能在下面等候。
宋初一走上去时,才听见站在宫门口的寺人接着高喊:“卫国使节到!”
这种情形,她并非第一次经历,且经历过一回生死以后,心境比以往更为淡然。
宋初一在门口脱了鞋袜,走入殿中。殿内的地板上铺了厚厚的羊毛毡,四周有火炉,光着脚也不冷。
“卫国使节奉卫王之命拜见宋君。”宋初一作了长揖。
顶坐上的人忽然冷笑了一声,“怎么,卫侯觉得不安心,还先后派了两位使臣过来?”
宋初一抬头,见主座上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形貌端方,颇有些温文儒雅的气度,但是两鬓微霜,一副疲态,显然纵欲过甚。
宋初一早料到可能会撞见卫国使节,但她不惧,只要目的不相逆,她不信前来出使宋国之人是个笨蛋,会在殿上与她对峙起来。“主上之意,怀瑾不敢揣度,但怀瑾确是为那几万将士而来。”
“哦?”宋剔成君垂眸,冷眼看着立于下面的两人,“卫侯倒是有意思,派来的人一个比一个年幼,嘲笑寡人吗?”
闻言,宋初一转头,在看到那人容貌时,面上不由错愕。
那是一名年约十八九岁的男子,身材颀长,一袭月白深衣,深蓝色的领口和袖口,高官华服,映衬着一张俊美的脸,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却是……闵迟。
前世,宋初一遇见闵迟时,他已然二十余岁,那时候的风姿自非现在可比,但眉目依旧。
闵迟见她直直盯着自己,不由蹙起好看的眉,也不再理会她,拱手回答宋剔成君的话:“宋君言重了,并非是嘲笑宋君,而是我卫国实在无人。”
满殿文武陡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在空旷的殿内轰如雷声。宋初一也不再纠结事后是否要捅闵迟几刀泄愤,趁着众人笑得正欢,她当即以袖掩面哇的一声号了起来。
笑声几乎是戛然而止。一名三十五岁上下的华服男子满脸轻蔑的笑意,颇感兴趣地问道:“小儿因何殿上啼哭?”
呼一国使节为“小儿”并言“啼哭”,这是极其无礼的行为。
倘若是个顾忌颜面的清高士人,必然已经怒不可遏,但宋初一从来不在意这些,掩面抽噎,“怀瑾亦是宋人,今见母国将亡,心中哀伤欲绝,故而失态。”
“无稽之言!”那华服男人面上笑容倏地敛起,从一只笑面虎陡然肃然起来,他朝宋剔成君拱手道,“君上,此人妖言诅咒我宋国,该拖出去砍了!”
“上卿莫急,寡人倒是要听他如何说。”宋剔成君道。
原来是宋偃!宋初一陡然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刻薄,因为她来到宋国之后并没有去拜访他,而是去求见陶定,他定然以为她带了许多金银珠宝献给陶定,故而心生不快。
瞬息之间,宋初一便明白缘由,她也无暇顾及,立刻答宋剔成君:“魏军屡屡战败,魏国声势大衰,兵力更比不上庞涓统领军队之时。但这也正是宋国最危险之时!”
宋剔成君虽然纵情酒色,但他能够篡位成功,就绝非一个庸碌之辈。
他略一想,便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不禁坐直身子问道:“此话怎讲?”
“众所周知,秦魏两国几乎一年三小战,三年一大战。如今魏国国势衰落,而秦自商鞅变法之后,国力大增。太子嬴驷长于兵略,秦人亦好战,如今新君即位,势必要与魏国血战到底。魏国必将备战,但短期内如何获得粮饷兵马?”
“何也?”宋剔成君问道。
“以战养战。”宋初一微笑着缓缓道,“以最小的战争获得最大利益。齐、楚、韩、赵、宋,君上以为,魏国会选择向哪一国挥兵?”
宋初一说的这五国,均与魏国接壤,除了宋国之外,其他四国都列数战国七雄。其中齐楚实力最强,而韩赵魏三家分晋之后,便有过数次结盟,在这等情形之下,魏王应当会忙着与这几家交好吧!
宋初一见众人面色凝重,姿态越发从容,“外臣曾听闻一趣事,想讲给诸位听一听。”
“先生请讲。”宋剔成君态度比方才严肃多了,并且也给了宋初一足够的尊重。纵然她说是趣事,殿中也没有几个人抱着听笑话的态度来听。
宋初一娓娓道来,“外臣经过睢水时看到一只蚌露出水面在晒太阳,正巧飞来一只鹬鸟去啄蚌肉。蚌马上合拢其壳,将鹬鸟的长嘴紧紧夹住。鹬鸟言:‘今日不下雨,明日不下雨,你就会被晒死。’蚌回道:‘今天不放你,明天不放你,你就会被憋死。’双方都互不相让,此时一渔翁经过,轻而易举地便将二者擒获。”
闵迟静静立在殿上,与其他人一样看着宋初一。她着了一袭素色广袖宽袍,墨发在头顶松松窝了个髻,用一根木簪簪上,浑身上下,既无环佩装饰,亦无过多颜色,正衬她素净的面容。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