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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为什么不穿衣服?”宋初一问道。

赵倚楼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蛹,垂头道:“被褥如此干净,我怕弄脏了。”

“咯!”张仪狠狠地吐出一口气,总算把东西咽下去了,喘了口气道,“他睡在自己的被褥中,与你有何关碍。在下看得清清楚楚,是你钻进那位兄弟的被子中。”

宋初一叹了口气道:“唉!多谢足下提醒,其实我也并非责怪他,只是觉得他这个样子睡在我旁边,有些不安全。”

张仪看了看赵倚楼,又看了看宋初一,不解道:“如何不安全?”

“我担心自己太容易冲动,他免不了要失身。”宋初一淡淡道。

张仪愣了一下,旋即干笑了两声,“没想到一月兄弟小小年纪爱好竟然如此别树一帜,真是令人……令人叹为观止。”

赵倚楼瞠目结舌,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幻觉了。

许是车外护卫听见宋初一两人醒了,很快便有一名美姬送进来一只食盒。

“奴是湄,日后负责伺候公子起居。”美姬的样貌只是中等,但胜在娇小玲珑,纤腰不堪一握,眉梢微垂,看上去便是能够引起男人怜爱的模样。

公子,是极为尊重的称呼,一般男子是没有资格被这样称呼的。

宋初一觉得,那妇人对赵倚楼似乎重视得有些过头了。她往旁边挪了挪,遣了湄过来伺候,这是嫌她摆不上台面,特地给换了一个奴婢。宋初一暗暗戒备,既然他们这么做,便是觉得她无用了,处置一个无用的女奴,无非就是卖了或者充当牲畜做苦力。

湄掀开食盒盖子,香气立刻逸散出来。

宋初一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她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块炙鹿肉,烤得流油,外焦里嫩,上面的油脂还在发出轻微的刺啦声,熟得恰到好处,一旁描金漆碗中的白米饭冒着热气,勾动人食欲。

挪开第一层之后,下面是一只小陶瓿,旁边的盘中是拌了白芝麻的卷耳菜。再移开一层,下面一只精巧的青铜盘中盛着两只甘棠果。

湄葱白纤细的手打开陶瓿的盖子,轻言细语道:“公子,这是狗肉汤,优乔说公子体弱,需要进补。”

说着,她躬下身,双手将筷箸高举过头顶,高度恰是赵倚楼抬手便能取到的位置。

赵倚楼看着面前的食物,恨不得下手抓,但面前的美姬如此和善有礼,他倒是不好意思太过随便,伸手取了筷箸,咽了咽口水,但是这么高等级的宽待,实在让他有些发怵,“优乔是谁?”

优乔,并非是姓优名乔。所谓优,是俳优,指的是一种职业,这两个字的意思是:名叫乔的俳优。

“是我们车队的主事。”那美姬说罢,身子更往下躬了躬,“公子请用食。”

宋初一心叹,长得好果然有用处。她想着,转头看了一眼张仪的盘中,只有一块普通的猪肉和一些粗糙的豆饭。

很快便有侍卫掀开车帘,拎着一只陶盂丢到宋初一面前。

陶盂里面只有冷掉的豆饭,但分量着实不少。

宋初一眼角余光瞥见张仪咧嘴笑得欢快,不禁暗骂一声,五十步笑百步,有什么好幸灾乐祸的!

“这块肉,我可否分一半给她?”赵倚楼指着宋初一。

宋初一顿时热泪盈眶,好小子,果然有情有义!

“公子可随意分配这些食物。”美姬恭敬道。

赵倚楼立刻伸手去抓那肉,却被美姬伸手隔住,“请恕奴无礼,这等粗活,请让奴来做。”

说着,她便从广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轻轻切割下一小块热乎乎油滋滋的鹿肉,放到宋初一的陶盂里,然后手脚飞快地把鹿肉切割成大小适口的肉块,放了几块在一只描金漆盘中。

赵倚楼根本不了解那些繁文缛节,只知道美食当前,吃到自己肚子里才是真,于是直接下手抓。

那美姬满脸惊愕,只怔愣一下便阻止不及,再想阻拦的时候,盘中的肉早已经都被他塞入口中。看着他黑发半遮半掩下还带着青紫的脸,即便是这副模样,还隐能窥见三分颜色,可见待冠服整洁之后,定然是一位绝世风华的美男子。美姬暗暗叹了口气,也不再阻拦,心里知道他能随心所欲的日子毕竟不多了。

宋初一和赵倚楼风卷残云一般吃着,张仪垂头看了看自己的饭食,竟也被他们带出了几分食欲,大口吃了起来。

待赵倚楼吃完最后一粒米,那美姬道:“公子,请您随奴来。”

赵倚楼听说死士都是给饱餐一顿,之后去执行九死一生的任务,他立刻往后缩了缩,“我不去!”

湄见赵倚楼做出如此失风度之事,不由微微蹙了蹙眉,“优乔只是觉得公子需要沐浴更衣。”

赵倚楼看了宋初一一眼,见她规规矩矩地垂着头,便道:“我能带着她去吗?”

“优乔没有交代。公子不必多虑,车队会停下来扎营,供您沐浴,您的奴婢不会离您太远。”湄轻言细语,但是眼眸中已有了不耐之色。

赵倚楼薄唇抿成一条线,静默了片刻,才动了动身子,从马车上下去。

“一月小兄弟……”人一离开,张仪往宋初一身边凑了凑。

宋初一不知道张仪的未来倒也罢了,既是知道,又有心交好,便道:“宋初一,字怀瑾。”

张仪怔了一下,却也并未怪她之前对他谎报名字,直身拱手道:“我痴长你几岁,日后便唤你怀瑾,如何?”

“哈,您太客气了,您哪里是痴长我几岁啊。”宋初一拱手一笑。她只说了上半句,下半句可以接:就您这副尊容,恐怕是痴长我一辈吧!或可接:您看上去分明也与我相差无几。

完全是截然相反的意思,一为讥讽,一为奉承,怎么理解要看闻者的心情了。

一言可以兴邦,利口可以覆国,张仪作为一个纵横家,本身也十分重视语言的巧妙性,宋初一这句不过是玩笑话,他知道有些挤对的意味,但心里倒是觉得很有趣,哈哈一笑道:“怀瑾真与我相投!你我同困于此,也算是天涯沦落逢知己,我名张仪,字端容。”

端容有平静、举止端庄从容之意,是为仪。

一般的名与字都相关,作为名的补充。宋初一,原字寅月,也就是一月初一的意思,不过是记录日期,勉勉强强有些关联,可见其父文化素养实在是……另辟蹊径。后其师赠字“怀瑾”,本也想将她的名改为宋瑜,应怀瑾握瑜,不过为了她纪念亡父,最终保留了名。

两人聊天,因宋初一刻意的迎合,很快便消除了敌视,聊了一会儿之后,渐渐发觉两人的许多想法竟是不谋而合,对时事的看法也颇有话说。

兴味相投,便为知己,战国士人交往大抵都是如此。

二人在车厢里嘀嘀咕咕聊得忘我,直到有人撩开车帘,才意犹未尽地闭了嘴,一同转头看向来人。这一看,不由都怔住。

站在车外那人,一袭牙白色的锦缎华服,宽袖帛带,衣领袖口墨兰色滚边,绣宝蓝和月白鸱鸺纹样,颈间围了一段黑色皮毛,还带着微微湿意的墨发在身后松松结起,一张容颜的轮廓,是少年特有的温润线条,然而他扬起如剑入鬓的眉,多了些许冷冽,那双眼,还如宋初一初次见到的那般,寒星闪烁,宛如盛了整个深邃夜空,明亮却悠远寒凉。

他一手挑起帘子,立于车外,瞧见车内两个人痴傻地望着他,有些窘迫地侧低转过头。

“有匪君子,龙章凤质,艳绝无双!”张仪不由惊叹,若非赵倚楼嘴边的青紫伤痕,他当真不会认出来,这美少年竟是方才那个衣衫褴褛、形容缩瑟之人。

宋初一知道他好看,却未曾想,一旦穿戴起来竟然这么能入眼,想起不久之前还摸遍看遍了他,不由得鼻腔里有热热的感觉。再一次觉得没多摸几把,实在亏得不轻。

“公子,是否可以走了?”湄的声音比之前温柔婉转几倍,令人闻之心颤。

宋初一这才明白那优乔为何这么重视赵倚楼,人家可比她识货多了!

赵倚楼蹙起眉头,站在车前迟迟不肯随湄离开,他站在那里,微一拧眉便令人心碎。没有人过来劝,一时间四下静谧。

宋初一盯着他,看见外面似乎是下了雪,他颈间黑色的皮毛上落了莹白细碎的冰粒。

“公子不想去,就进来吧。”宋初一轻声道。

赵倚楼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翻身上了马车。

“公子!”车外,湄的声音急促,“公子,优乔还等着您呢!”

“说不去就不去,你这女姬,怎的如此纠缠!”张仪这些日没少受他们虐待,他是被迫绑进来的,满肚子怨气,自然不会给他们丝毫颜面。

车外无人应声,只听见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宋初一叹了一声,看来近日逃跑无望了,赵倚楼生成如此姿容,意味着他可以骄横些也不会受到过甚的责难,以后的待遇也会更好,但优乔也必然会更加严密地看管赵倚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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