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着那个扎辫子的中学女生，想着她那时候对跟着自己这一辈子所做的梦。于是，他也捧着镜框发愣，眼睛里有水涌出来，他对照片中的女儿说，宝贝，爸爸去把她追回来。

冬天已经来临，周昆心里像有一只猫在抓挠。

他急了，感觉自己即将被pass 过去，这发急的情绪日趋强烈起来，从跟踪苏锦的那天晚上起，这情绪就像火星子烧着了老房子，火势蔓延。

而以前他可不会这样。因为老夫老妻多年，他心底里好似可以耍赖，可从没想过如若散了，自己是否舍得、可惜、留恋，因为他潜意识里没觉得会散。

他像生活中的多数小人物，性格被动，不被拉扯到真正的那个境地，是不会去想因果的，或者想了也不到位。

而如今，他一步步到了这里，瞥见了一个实质，那就是苏锦真的会离他而去，不要他了——不是他是否无所谓的问题，是她不要他了。这就要了他的命。相信这样的实质也会要许多男人的命。

那天，小姨子苏秀在餐厅里提醒他，那天他自己在伊兰咖啡馆看到的“精英男”田朴，从两个方向对他呈现了这个趋势。

更何况，瞧那苏锦坐在田朴对面泛着神采的面容，就像针一样，扎着他被动惯了的意识。她在家里时脸上可没这样的开心。

周昆看到了自己与她的差距。应该说，这差距以前也是看到的，但从没想过它会对自己狠命一击，连自尊心都碎了一地。以前想，结婚了嘛，还能怎么样，你比我牛就牛呗，再牛还不是我老婆嘛，还不得跟我好说好商量。但现在，他瞥见了这个结果，那就是女的可能因为走得快而抛开他，这是可以发生的，而自己还犯傻去催化了这个结果。

如果这个结果成立，那么，除却自尊，对于别的，自己能放下吗？

这些年来，许多人都说周昆成长得慢，心性还像个孩子，所以对上述问题，他哪会想，即使想了也不会有什么痛感，所以他更像小孩。但现在，可不是了，现在老房子着火了，他得看一下了，他看见了某些东西，这些东西在火中飞舞，让他情绪升起来，他要对这火势喊：停下，这些东西我还要的。

可能，这就是成熟，有的人成熟就是这样缓慢。

尤其在这个年代，身边环境变化多多，人不被拉扯到某个地儿，还真的无法知觉。

后来，周昆对别人说，别怪我反应慢，现在谁都慢，哪怕中年了，还得面对前所未有的新情况。比如情感吧，你不学，连老婆都跟不上了，这年头变化太快，中年跟小年轻没什么两样，一样要学要追要赶。

在起火的老房子里，周昆瞥见了趋势，也看到了某些引起他愁绪、焦虑的东西，他想把它们留下来。

这样明确的起意，其实来自于一个下午。

那是他跟踪苏锦到伊兰咖啡馆后的第二天下午，他悄悄溜回家喂猫。喂完猫，他走进主卧看了一圈，他看见床上的那只枕头，它孤零零的。

他想着她昨晚对自己的倔脸。有什么了不起的，他骂了一句。他伸手拎起枕头，往空中一摔，枕头飞向天花板， 但是，“嗒”的一声，有个东西落在柔软的床上。

是一只小镜框。

镜框中是女儿周唯一的照片。

此刻，女儿正在照片里冲着自己在笑，娇憨的娃娃脸，穿着校服。

他突然意识到，老婆这是把照片放在枕头下，夜夜枕着女儿的照片入睡。这让他激灵了一下。他好似看到了苏锦沉静的脸，沉静下面是忧愁。这些年这忧愁他即使视而不见，也像空气飘浮在这房间里。此刻，他想象着这些天她入睡前捧着镜框凝视，她一定对照片里的女儿呢喃而语。她脸上有忧愁。她那熟悉的背影上呈现了伤心的调子，这是别人在她白天办公楼里看不见的，而此刻他看见了。他觉得好难过。他为她难过，他好像看到了她小时候，坐在身边，扎着两只小辫子，老是偷偷地看自己，他向她眨眨眼，她就笑起来。那时候的她想得到现在坐在床前伤心的境况吗？

那个下午，他心里的怜悯像水帘一下子被拉了起来。她在伤心。他知道，这些年她走进这个屋子就不开心，或者说没有什么高兴的，除了女儿能让她高兴。但他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总有顺和不顺。他想，我的风水全在学生时代了，出了大学的门后，就越来越不灵了，我能怎么样。他这么想。但歉疚弥漫。他想着那个扎辫子的中学女生，想着她那时候对跟着自己这一辈子所做的梦。于是，他也捧着镜框发愣，眼睛里有水涌出来，他对照片中的女儿说，宝贝，爸爸去把她追回来。

在盘算了几天之后，接下来的一个下午，周昆溜回家喂完猫，就没走人，而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一直坐到了晚上八点，他听到了门锁的响动。

苏锦进来了。

苏锦放下刚才从爸妈家带回来的几包中药，准备晚上煎一下，明天送过去。爸爸最近身体状况很不好，可能是因为卧床多月，身体机能趋弱，这个年纪的老人生了病，总是让人犯愁。

苏锦听到了电视机的声响，和沙发那边的动静。她看了一眼，看见了周昆。

她没理他。

这一阵，在这间屋子里，她没跟他打过照面，虽然知道他每天悄悄潜回来喂猫。除了有一天傍晚，她回来得稍早，刚进小区侧门，正好远远地看见他骑着自行车，正在飞快地离开自家的那幢楼。他弯着背骑车的样子，突然让她有些难过，因为她想起了这一阵他不开车了，他说车是她花钱买的，所以还给她。她走进家门，看见小猫咪咪正在墙角吃猫食盆里的猫粮，当时心想，别的你做不好，这一点算你做得还行。

现在周昆从沙发上站起来，对苏锦说：“我是回来喂猫的。”

她“嗯”了一声，拿着中药包往厨房走。

他说：“我买猫粮了，这次换了一个牌子，换换口味，咪咪最近情绪好像有些低落。”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女儿说的“同学感觉咪咪忧郁”。其实最近几次视频，女儿也问过这个问题。苏锦回答女儿：这是咪咪面对镜头的关系吧，平时活泼得很。

对于周昆此刻的话，苏锦没回应。而周昆笑了，说：“猫我喂好了，猫粮我也买好了，但是我今天不准备走了，我得住这儿了。”

她回头瞥了他一眼，他脸上混杂着难堪、局促以及傻乎乎的表情。

她觉得搞笑，本来就是你自己出去的。

见她没搭理，他伸开双臂，对着天花板伸了个懒腰，呵呵笑道：“本来这就是我的家，我就是住在这里的。”

她依然没说话，他感觉无趣，就想逗她笑，说：“我一走，不就正好给人让位了吗？我没那么笨，所以我住这儿。”

她说：“你搞不搞得明白？是你自己走出去的，谁赶你了？”

他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是他自己赌气出走的，他说：“赶也不走，这还是婚内呢。”

她忍不住呛了他一句，说：“婚内婚外，你自己去搞搞明白，你在哪里？”

周昆说：“哎哟，你说话又像我领导了。”

苏锦恼了，说：“又像你领导了？你是说我彪悍吧？你那小三不是说，正因为我彪悍所以你才不喜欢我吗？呸，我就这么需要你喜欢了？”

周昆连连摆手：“哪里呀？”

苏锦提高了声音：“你配喜欢我吗？”

“不配。”周昆急不择言。

“你够资格说喜欢不喜欢我吗？”

“不够。”

苏锦说：“所以说你有病。”

周昆嘟哝道：“反正你是我的差评师，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差评，这是哪天开始的？我就这么差了？你给点个赞有这么难吗？”

他这么说， 倒还挺到位的。她有点儿哭笑不得了， 说：“有病吗你，你就给我点赞了吗？我这样里里外外地忙，你点赞了吗？”

周昆瞪眼睛，说：“怎么没有？我一百个点赞了，心里一百个服气了，就差没跟在你屁股后面喊‘女王’了！难道需要我天天说‘了不起，了不起’？”

“屁。”苏锦说，“我要你喊了吗？你搞了个小三来恶心我，这就是你点的赞吗？”

周昆立马陷入自己的语境，他说：“我就知道你现在看不起我了，我现在不配给你捡鞋了！但以前读中学、大学的时候，我成绩比你好多了，也没看不起你啊，人怎么可以一时得意就看不起人呢？”

苏锦一愣，心想，他怎么这么说话？

她大声说：“我偏看不起，怎么了！你懂吗，真正的婚姻在于灵魂同步，情感是需要一同成长的，你成长了吗？你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拿功名利禄来要求你了，你说说？我要的是成长，懂事，你没成长。”

周昆叫起来：“情感是需要成长，但成长是需要供养的，你什么时候供养了？”

苏锦看着他，头都大了。

这么与他争着，让她恍惚感觉回到了以前不懂事的学生时代，那时候动不动也要争，比如为他到底是不是喜欢她、到底喜欢不喜欢那个校花、到底学文科好还是理科好、到底是不是成绩好就代表能力强……争啊。

哪想到，在这个人到中年的此刻，两人竟像不懂事的时候那样需要争了。因为真的不懂了，彼此身后的布景板都在飞快地移动，彼此的面容也在移动，都不是原来的彼此了。

争就争吧，争论着，心里多少会好过一点，至少比无措地憋闷在心里好过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