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昆甩开她的手。这是在马路上，过路人已经在看了，他感觉一阵阵心烦，想跑。

他凌乱的脸神，让苏缨心里突然对他有一丝怜悯。

苏缨在药房窗口排队，等着取药。

突然，她发现排在前面穿褐色毛衣的人竟是吴家丽。

哟，这不是周昆妈妈嘛。她说：“哎，吴阿姨是你啊，这么巧。”

吴家丽回头，也很意外：“哦，是你。”

苏缨注意到吴家丽一手捂着腮帮子，脸色灰暗。

吴家丽说：“我牙痛，好多年都没痛了，这两天犯了。”

苏缨说：“这是上火，这个季节容易上火。”

吴家丽问：“你呢？”

苏缨说：“也差不多，上火，心躁，失眠。”

她心想，还不是因为你儿子。

而吴家丽心里也在想，还不是因为你妹妹家的事。

视线对撞，仿佛都捕捉到了对方眼睛里闪过的某个信息，愁、怨、急，尽在不言中似的。到了她们这个年纪的女人哪有什么看不懂的。于是视线再对接，就明白你知我知苏锦周昆的那点事了。

于是吴家丽先叹了一口气，说：“牙痛不是病，但是要人命。我知道，我是这阵子累着了、心焦了的缘故。苏缨，你说——这人好好过日子不就得了？按理讲，哪来这么多事，但偏偏就来了这么多事。有些事可是自己‘作’出来的！我们年纪大一点的旁观得明白，人一旦‘作’的话，那可是要伤身伤神伤财的……”

苏缨说：“是啊，你们周昆……我好久没看见了。”

于是，在药味弥漫的医院门诊大厅，两人窃窃私语，旋即话题挑明，心扉共开，同样的焦虑，直奔彼此而来。苏缨说那个水蓝怎么着怎么着的时候，吴家丽想这不就是那个妹子吗；苏缨说那些80 后90 后你对她怎么讲都没用的时候，吴家丽想，那她爸妈是怎么教的？她爸妈不教的话，我们教；而当吴家丽说这年头周昆这种性格的哪折腾得过人家呀，最后只会搞得自己一团乱麻时，苏缨说，对呀对呀，人的心思活兮兮，但其实哪怕遇上点小病小痛的，都软弱无力了，到这个年纪了，要静，做个平静的小人物也是要勇敢的，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苏缨这么说的时候，想起刚才小年轻医生口罩上方的眼睛。

两个女人后来坐到了医院门诊大厅的长椅上。在她们面前，求诊者来来往往，墙上的电子荧屏正滚动着一条条社会新闻，那是外面世界的声息，“尼泊尔强震”“习近平会见外国政要”“反腐再掀风暴”……而此刻，这两个女人面对的是自己家的屋檐，屋檐下有细微的心事和哀愁。吴家丽和苏缨探讨了一个小时。周昆、苏锦到目前为止处理该问题的心态和能力，让她们感觉极大的困惑：也看不出他们还想不想过了……

吴家丽说漏嘴了：“我这两天看到过那妹子，跟他在一起，昨天在‘如家’门前也看见过。”

“在‘如家’？快捷酒店？开房了！”苏缨尖声说。

其实有什么好激动的，水蓝不是说连生个孩子都没什么吗，开不开房又怎么了？

吴家丽从省中医院出来，决定去“如家”酒店，她拉苏缨同行。

从这里只要拐过一个街口，就到解放北路的“如家”。

她俩沿着街边飞快地走。这样的双人组合有些古怪。

其实苏缨心里有些犹豫，因为自己每介入一次事态好像就变得更严重了一些。

苏缨看了一眼身旁的吴家丽——褐色毛衣，心事重重的脸色，很瘦，像一片单薄的云，飘摇在星期天的喧闹路边。

苏缨心想，你这当妈的、当婆婆的，应该自己一个人去摆平，即使要拉人，拉上苏锦也比我正确。当然，苏锦是不会去的，她女王一样的范儿，哪会去与80 后、90 后讨要老公？但如果苏锦总是这样子，这事还怎么搞？

吴家丽一边走一边告诉苏缨：“别的妈遇到儿子这样的事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最知道我们家周昆是什么身体、什么性格。他是个扛不了什么事、容易被人牵着鼻头走的人，都这个年纪了，‘安耽’过过日子已经蛮不容易了，我怕的是他的身体。”

其实，这些天吴家丽还在权衡：如果离了，儿子还会有现在这样的生活质量吗？再说那个妹子靠谱吗？别以为是“大叔控”

就万事轻飘，得了吧，要你承担房子车子日子的时候，彼此就没那么有趣了，你担得了比你小个十几岁的吗……更要命的是，孙女周唯一那边万一想不开呢？

这是奇葩的一天。

她们走到“如家”的时候，周昆正背着双肩包站在门口，眼睛看着斑马线，水蓝正穿过斑马线而来，她拎着一袋橙子，短发利落，裙裾飞扬。

苏缨叫了一声：“周昆，你去哪儿？”

周昆扭头，看到了左侧的苏缨和自己妈。他脸红了，说：“有事。”

吴家丽说：“妈妈也有事，要跟你说。”

周昆嘴里在嘟哝着什么。苏缨伸手拍他的肩膀，说：“原来你躲在这儿呀。”

这时，水蓝已经穿过马路，站在了他们三人的面前。

水蓝有些奇怪，她们怎么在这儿？

吴家丽、苏缨也直到这时才看见水蓝。

水蓝的出现让苏缨的火气一下子冒上来，她想，如果我们晚来一步，他们正好从“如家”出来被我们堵上，那不就是捉奸吗？

好多年前，苏锦捉过前夫方武林的奸，很有斗争经验。

苏缨凑近周昆的耳朵，轻声说：“原来躲这儿，正好开房。”

周昆脸拉下来，嘟哝道：“你别管！”

苏缨仰脸对水蓝笑，说：“认识一下，这是周昆妈妈。”

水蓝没理苏缨，而将视线移向老太太。她没想到这老太太居然是周昆妈。老太太脸色漠然地看着水蓝，这使水蓝一下子没想好该给她什么表情，就点点头。

苏缨说：“我们是来领人回去的。”

水蓝没理她，而是看着满脸难堪的周昆，笑了笑，轻声朝他说：“呵，有意思，一会儿把人赶出来，一会儿又嚷嚷要领回去——你是小宝宝吗？有意思。”

苏缨“呵呵”跟着笑，说：“无论赶还是领，都有这个权利，因为他还在婚内呀，这可别忘了。”

水蓝短促地瞥了一眼苏缨，心想，什么女人呀。

水蓝犀利地笑道：“婚内？婚内暴力、婚内虐待，也是婚内哪。假模假样干吗？既然碎裂，就推倒重建。”

这是流行歌词吗？苏缨心想。她说：“你怎么知道假模假样了？”

“他不幸福。”

“你怎么知道他不幸福了？”

“这还用说吗？”水蓝扬了扬头。

苏缨伸手拉了一把周昆，说：“你倒说说，你不幸福了？”

周昆甩开她的手。这是在马路上，过路人已经在看了，他感觉一阵阵心烦，想跑。

他凌乱的脸神，让苏缨心里突然对他有一丝怜悯。

苏缨大声说：“他可幸福了，你怎么知道他不疼老婆了？他可疼了！呵，就你敢不要脸生小孩？他老婆马上就生二胎给你看！”

吴家丽拉苏缨的袖子，苏缨这样冲动的样子让她有些难堪。

这是在大街上，有过路的行人在扭头看他们。

于是吴家丽往前走了一步，轻声对水蓝说：“妹子，我知道你厉害。”她指着满脸惶惑的儿子，说，“我请求你离开他吧，听我这一句劝，混混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对你对他都不好……”

“有病啊。”水蓝嘟囔了一声，把手里的那袋橙子丢在地上，转身往马路对面走。

橙子在地上滚动。马路上车来车往。她不闻不顾地穿街而行，两辆车子由此急刹车。司机伸出头骂人。

水蓝穿过马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