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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段小海的电话。这是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我很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他说是从春秋那里问到的。他问有我有没有空,是不是可以去喝一杯。我说好吧,去哪里。他说玻璃房酒吧怎么样。

我来到玻璃房酒吧时,看到段小海已坐在里面一个角落的位置上,向我招手。我坐了下来。他问我喝什么,我说喝啤酒吧。他说喝啤酒有什么意思呢!他对那个金发的女招待说:来两杯康涅克!酒上来之后,他建议我们干一杯。我说我不会喝快酒,只能慢慢喝。他说:那你请便,我干了!

我知道段小海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的。一种直觉告诉我很可能跟李玫玫有关。可这个家伙跟我玩起弯弯绕。他问我是不是经常来这个酒吧,我说很少来这里。我不大喜欢这个酒吧过于黑暗的灯光,看起来有一种暧昧的不安全感觉。我说的是真话,地拉那有很多漂亮的酒吧,尤其在大学街一带。我比较喜欢在对面一家乡村风格的酒吧喝东西。

“那个乡村酒吧没意思,我以前在那里也喝过很多次。那里没有小姐。”

“这个酒吧有小姐吗?”我说。

“有好几个。”他说。“你顺着左边看,在最里面坐着的那个黄头发的就是。”

我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黄头发的姑娘。不过酒吧灯光很暗,香烟的烟雾又浓,我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右边角落的那个也是,那个戴棒球帽的。看到了没有?”段小海说。他的眼睛并没往那里看。这回我看到了戴棒球帽的姑娘的面容。她的脸孔有点像亚洲人。“知道她为什么戴棒球帽吗?她的头发有点问题。可能是个癞子。”段小海贴着我耳朵说。其实他再大声说人家也听不懂。

“其实你不需要小姐,你有女朋友。”他说。

“谁说的,你怎么知道。”

“李玫玫是你的朋友,我也看到你和她在一起。”

“不,没有这样的事。我和她只是老乡。”我说。

“我不相信。”他说。

“相不相信由你。”我说。

“你是不是觉得李玫玫是地拉那最好看的女人?她的气质真特别,和国内的女人不一样。”小海说。

“我以前当过兵,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山沟里。那个时候我们当兵的看到老母猪都觉得是漂亮的。”

“你意思说李玫玫是老母猪?”段小海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站立了起来,似乎要和我单挑。

“没有啦,我的意思是说没有女人的男人像一群公猪。”我说。

“这还差不多。”段小海笑了,重新坐下来。“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公猪,整天想着李玫玫。前些日子我曾经和她很接近,去喝过咖啡,在欧洲花园吃过饭,还带她到了黛替山顶上的汽车度假旅馆吃饭。可我不该提出开房间。最近她不理我了。约她几次她都推掉了。”

“她不是一个轻易的人。算了吧,你看这酒吧里姑娘那么多,何必一定找她呢。”

“不。我对她是认真的。我在国内的婚姻快要完蛋了。我知道李玫玫的婚姻也不好。我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自己在茫茫人海中终于遇见了一个自己要找的人。”

“这么说,你离开中国到海外,就是为了寻找茫茫人海中的这一位了?”我微笑,肚子里却在大笑,想不到这小子还挺会玩深沉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段小海说。

这个晚上,我被段小海逮着在酒吧灌了好多酒,听他说了很多的话。没有多久,我就对他改变了看法。他的经历是个很不错的故事。

他说自己高考的时候,数学成绩就特别好,是他们省的数学高考状元。后来他是在中央财大学读的书,读的是统筹数论专业。他问我统筹数论是什么知道吗?我说不大明白。他就举了一个例子说明。一个铁锅可以烤三个麦饼。麦饼的两个面要各烤一分钟才能烤熟。现在要烤四个麦饼,得花几分钟?我说四分钟。

“不!是三分钟。”段小海说,“先把三个饼烤一分钟,然后翻过两个饼,取出一个烤了一面的饼,放入第四个饼继续烤。两分钟后有两个饼已经烤好,还有两个饼已烤了一面。第三分钟将两个烤了一面的饼一起烤熟。这就是统筹学最简单的例子。”

段小海说他大学毕业后,在中国银行武汉分行工作。那个时候他年纪刚过三十岁,结了婚生了孩子,还当上一个信贷部门的主管。后来,广发银行成立了,在武汉建立了分行。他被广发银行挖去了,给了很高的职位。他有宽大的办公室,工资很高,还配了他一大笔股份。他的生活相当的好,老婆在机关当公务员,也是一个副科级的干部。九十年代初武汉像他这样成功的人士还不多。大家都羡慕得要死。

问题出在他哥哥段志林身上。段志林本来是武汉建筑公司的一名科员,后来被提拔为一个海外建筑公司的经理,让他组建一支建筑队伍前往科威特承建一个大型会议中心的基建工程。段小海有一天回家看母亲时遇见了哥哥,看到他正在整理一大叠贴着照片的表格。哥哥说这些是建筑队工人去申请护照和科威特使馆签证的表格资料。段小海起先好奇地翻着表格,还被照相上那些农民工古怪的表情弄得哈哈大笑。突然间他觉得有点激动起来,别看这些人是土里呱唧的农民工,但很快就可以远行到一个阿拉伯的国家了。科威特是什么地方?大概就是《一千零一夜》故事里的地方吧!哥哥对他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他说:“哥,要不你给我也弄个护照来吧,这会儿你不是当经理了吗?有权!”段志林说:“你又不去那边,搞护照干吗?”段小海说:“就让我过把护照瘾吧,万一以后我不小心黑到一大笔钱,也可以用它逃到国外去啊!”九十年代初期,出国还没像今天这样的便利,对很多人来说是神秘而遥远的事。老母亲一直把小儿子当孩子,对大儿子说::“你就给他整一个玩玩好了。”段小海立即到隔壁一家快照店拍一张宝丽来快照,并填好了表格,塞到了那叠表格里面。半个月后,哥哥把一本蓝皮的公派护照给了他,吩咐他藏好,不要给人家看。哥哥还说自己三天后就要带着一百多个工人出发到上海。他们将坐一条海船出发到科威特。

段小海回到家,偷偷把护照打开来,看看这个神奇的本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突然他看到护照上的中间一页盖了一个蓝色的大印章,上面全是古怪的阿拉伯文字,那是科威特大使馆的入境签证。他吓了一跳,哥哥怎么把签证也搞来了?这就意味着,他也可以进入那个遥远的天方夜谭国家科威特了。从这个时候开始,他觉得心脏像个定时炸弹的计时器一样在“咔哒咔哒”地响个不停,他脑子里不时冒出一个个可怕的念头。他的脸色苍白,不时会颤抖。

过了两天,他开始往一只箱子里收拾衣物,告诉妻子说自己要出公差。妻子问他去哪里?他说去上海,个把礼拜就会回来。妻子说那你给我多带几件好看的衣服回来。段小海搭着飞机到了上海,在他哥哥的建筑工程队伍即将登上那条阿拉伯国家的客货轮之前找到了他们。他上了这条大海轮,在雄壮的黄浦江中徐徐开向大海。

“我本来以为,我一上船就可以打电话给我老婆,告诉她我已经跟着哥哥到科威特去了。可是上了船才知道,这条船上根本无法打电话,而且也不能发民用的电报。船在海上开了将近一个月,就像他妈的郑和下西洋似的。我在船上知道这下可闯大祸了。老婆以为我失踪了,她和孩子一定会吓死了,一定会报案。银行也会查我是不是偷了巨款潜逃了。我后来到了科威特,打电话给老婆,以为她一定会在电话里大哭一场,然后再骂我个半死。可事实我发现她很冷静,其实警察已从海关出关记录找到了我的去向。我的老婆对我冷若冰霜。”

“可是你为何突然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呢?其实你的广发银行高级职员的职业很好。真要出国,你就公开地安排就是了。”

“我也说不清楚。真的,在看到护照上那个蓝色的签证之前,我从来没有过出国的欲望,对于同事中出国考察的从来没有羡慕过。事实上,银行的高管已经暗示我可能会派我到法兰克福证券交易所去实习一段时间,而我都心平如镜。可这回在见到那个科威特使馆阿拉伯文字的蓝色签证印章的一刹那间,我其实什么都决定下来了。不错,广发银行的工作待遇很优厚,家庭也都很体面。但在我看到那个蓝色签证之后,什么都改变了。如果从此之后还要我每天去银行上班,下班回到家里陪老婆孩子吃饭,我觉得自己一定会像个炸弹一样要爆炸开来。”

“人这个东西说不清,你的内心其实有个凶猛的精灵关在里面。平时你可能不知道它的存在。可它要是一闹起来,就要你的命了。”我这样说,表示听懂了他说的话。我喊着:“Waiter(服务生),再来两杯酒!”我也兴奋起来了,因为我在段小海话里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点影子。

“我在科威特的头两年很快活。我哥哥他们在盖工程,我却是整天晃来晃去没事情做。当然,有时候我也会去干点活。比如去搬水泥,切钢筋。不过那都是自愿开心地去做,出了一身汗,胃口变得很好。在科威特虽然不能喝酒,也没有小姐,但觉得很有意思,很快活。可是我们的运气很快变不好了,萨达姆的军队打过来了,一夜之间把科威特全占了。你知道我们逃离科威特的时候有多狼狈?在沙特阿拉伯的沙漠上很多汽车坏掉了,没有水和粮食,夜里还有狼群来袭击。好在最后把命捡回来了。但是回国之后日子更加难过,因为每天要经受老婆无止境的面对面的审判。”

“可你后来还是去利比亚了。”我说。

“利比亚我们待了四年,我们在这个国家的运气更加烂。我们在那里盖的总统行宫让美国人的飞机导弹一下子全摧毁了。后来我们又重新在地下修一个庞大的防空系统,可是后来拿到的钱无法兑换,和废纸差不多。现在想起来,在利比亚的日子是个真正的噩梦,比在科威特还糟糕。”

“有时候,人的一个选择就会改变他的一生。你要是那天没让你哥搞护照,现在不知情况会怎么样?”

“肯定比现在有钱。我知道我当年的同事都成金融界高管了。他们都有了几百万的身家。”

“那你是不是后悔当初的一时冲动呢?”

“不知道,没想过。这个事情说不清楚,我现在觉得我的日子过得挺好的,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有意思,自由啊!要是不出来,我怎么可能和你坐在这里喝酒呢?怎么能看到这些漂亮的阿尔巴尼亚妞儿们呢?”

“这回你们在地拉那看起来不错,像是时来运转,要发财了。”我说。

“也难说。我们其实是给马来西亚人打工。他们看建筑的进度给我们一点钱。真正的钱要等工程结束了才能结算回来。”

“可我发现你们这些人花钱挺气派的。”我说。

“我们经过那么多事,总是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所以会这样花钱如水。前些天我老婆来信告诉我她打算和我离婚了。她觉得和我这样古怪的人做名义夫妻实在没意思。你看,下次我回到中国,就可能没有家了。”

这天晚上我们聊得挺有意思。十二点半时,我实在困了。我起身先走。段小海还要坐一会儿。他说要和那个黄头发的姑娘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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