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早不来晚不要，偏偏现在来了？苏秀耳畔是一片敲打键盘的声音，这声音构成了快节奏的工作背景，苏秀对着这屋子深呼吸。坐在左前侧的李丽美站起来，高跟鞋“嗒嗒嗒”地踩着地面，走出了办公室。苏秀听见她在哼歌。

这下算这妞走运了。

苏秀瞅了一眼李丽美的背影，心想，她是去人力资源部报名吧。

是的，这个总是将苏秀当作对手的瘦女人，此刻轻快的步子正透露着她欢快、兴奋、自信的情绪。

苏秀心里有一缕酸涩在晃动，她想，如果自己不参加竞聘，那么在这个部门，李丽美就没有对手，无人能挡，一定会上的。而等自己生完孩子回来，李丽美就坐定了 “副主任”的位子，这意味着她将给自己派活，她将考核自己，她的收入是自己的两倍以上。尤其是今后，她只需坐在办公室里“策划”就行，而自己还要在外面跑基层联系点……

苏秀好似看到了未来这屋子里的格局，这使她委屈、不服气。她想，凭什么啊，她比我晚工作六年，她什么学校毕业，我什么学校毕业，她去年发稿量才是我的三分之二，并且我连“中国新闻奖”都得了……只是她一向奉行丁克主义，而我可没这么古怪，我想要孩子，难道就因为这个，她就要跑到我的前面去了……苏秀抚着腹部，想象了一下小宝宝的样子，其实现在还压根儿没什么样子，但她感觉到了它的样子，闭着眼，在美美地睡着……好可怜啊。

她舍不得。她抚着腹部，把脸贴在桌面上。

从这个视角看过去，这倾斜的办公室显得宽阔、凌乱。在这楼里，苏秀已经工作了十七八年了，一个女人最青春的时间、精力，多半都给了这办公室，平日里也做得很辛苦，难道就因为将生孩子的这一年，以前做的都不算了，以前的功劳都要像烟雾一样消失了，视而不见了？这公平吗？

她抚了抚腹部，说：“宝宝，妈妈觉得心烦。”

李丽美踩着高跟鞋，从人力资源部报名回来。她走过苏秀的身后时，说：“哎哟，苏秀，你不舒服啊，要不早点回家？你的活我帮你代做好了。”

苏秀抬起头，笑笑，说：“还好。”

电脑上，那张竞聘通知写明的报名截止日期是一周后。

那么，还有一个星期。苏秀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水，压不住心里隐隐的惶恐，以及接踵而至的摇摆。

星期天，一大家子人去机场送小留学生周唯一。

除了外公苏载道因为前天在楼梯上滑了一跤摔伤了腿没来送行，其他人都来了。

在宽阔、敞亮的候机楼大厅，初中生周唯一被外婆陈招娣、爷爷周谷锋、奶奶吴家丽、大姨苏缨、小姨苏秀、表姐苏欢笑、表妹何小悠、老妈苏锦、老爸周昆团团围住，情感因离别涌动，忧愁弥漫。

哭得最伤心的不是奶奶吴家丽，而是苏缨，以及何小悠。

何小悠的哭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是小孩。苏秀哄了一下—“不是有QQ吗，小悠你赶紧记一下姐姐的QQ号，以后每天视频。”小悠就从自己背着的凯蒂猫小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记下表姐周唯一的QQ号。两个小女孩相约，以后不仅她俩视频，而且还让周唯一家的小猫宝宝一起参与。

而苏缨的眼泪流成那样，则显得有些奇怪。她一次次去抱周唯一的肩膀，嘟哝着：“大姨最舍不得你。”

苏锦背着一只双肩包，这一次她将送女儿前往纽约，安顿好后自己再返回。苏锦见姐姐苏缨哭成这样，怕惹得在场的老人们太伤感，也怕待会儿自己和女儿坐在飞机上回想起来心里难过，于是就说：“姐，没事的，我在纽约有老同学，她会时常帮我去看看唯一的。”

苏缨可没听进去苏锦在说什么，她轻拍着周唯一的背，说：“唯一，万一不好，你赶紧回来，大姨在这儿，大姨管你，大姨管。”

苏秀想把大姐拉开，她说：“姐，时间过得很快的，一眨眼就是一年。过暑假的时候，唯一就可以回来了。几年后，唯一就是大学生了。你看，你家欢笑不也是一眨眼就长大了，都已经是女博士了。”

苏秀转身抱了抱唯一，对着她的耳边说：“唯一，明年回来过暑假的时候，你就可以看到小宝宝了。”

周唯一瞅了一眼小姨的腹部，胖乎乎的小脸笑了笑。

周昆在一旁给女儿打气：“勇敢，小鸟都要飞离家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的，唯一，我们勇敢。”

苏缨看了周昆一眼，说：“那你不就轻松了吗？我是说，你就不用管小孩中考、高考了，就可以轻松了，解放了，空巢了，乐着了。”

周昆笑笑，表情有点傻地对着苏缨点头，说：“哈，压力还是有的。”

而这边，苏锦急着入关，好让送行者早点回去，尤其妈妈陈招娣需要早点回去，因为爸爸一个人住在医院里。前天下午，妈妈去学校帮妹妹苏秀接孩子，老爸一个人端着个空花盆下楼，在楼梯上一脚踩空，摔伤了腿，住了院。

苏锦拉起女儿的手，说：“我们先进去了，唯一，跟大家再见。”

星期一，在报社餐厅吃中饭的时候，李丽美端着餐盘坐到了苏秀的对面，她递给苏秀一小瓶酸菜，说：“我妈腌的，你尝尝。”

苏秀笑笑，说：“也奇怪，这一次到现在也没想吃酸的东西。”然后就问李丽美，“去报名了吧？”

李丽美点头，她的表情没显出轻快，相反倒有些哀愁。她对苏秀皱了一下眉说：“也未必有戏，听说咱这部门会空降赵子明过来当这个副主任。”

赵子明？不会吧。苏秀心想，他连稿子都写不太顺，干活儿动作又慢，居然派他来？苏秀心里在不平衡地晃动。

李丽美显然瞥到了苏秀心里的波澜，她挤了一下眼睛说：“赵子明跟老大关系好呀，天天陪老大上夜班，人跟人嘛，天天面对面哪怕没情感也会对出情感来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是男的，而我们这儿需要男的，廖主任做梦都想要男的……”

这倒有可能，办公室里女生已经这么多了，无论代班，还是出差，当然更需要有男劳力，尤其如今又有好几个怀孕了。

苏秀安慰她道：“未必，这事毕竟还是需要大家投票的，哪怕领导有意向，但老百姓投票还是起作用的。”

李丽美撇嘴，笑了笑，瞅着苏秀说：“要是你这次不生宝宝，倒是蛮有机会的，因为你这个年纪原本该办的事都办了，可不像我。我在头儿们眼里可是个‘定时炸弹’，说不清哪天突然要生了，呵，他们会想这些的……”

想不到一向好强的李丽美，也有自己的苦衷。

苏秀想起她这些天为自己代夜班多多，突然有些同情，就说：“丽美，不是还有助理一职吗？没事。”

李丽美点头又摇头，仰脸“哼”地笑了一声，仿佛是对想象中的赵子明的不屑，说：“谁让人家是男的。”

苏秀笑笑。李丽美把头凑过来，犀利地说道：“但是，平时干活的时候、考核的时候，谁又把我们当女的了？难道因为我们是女的，考核量就不一样了？妈拉巴子的。”

她突然指着苏秀的腹部，皱眉笑道：“争点气，生个男的。”

虽互为对手多年，但李丽美的委屈不可能不引发苏秀的情绪，共鸣由此穿越这十八年的职场艰辛，连绵而来，让她心烦意乱。

事实上，这两天苏秀一直在犹豫，但仍然没想好。

报名的截止时间是今天下班前。

苏秀心猿意马。下午两点钟，她走进了廖静山主任的办公室。她想跟头儿聊聊，征求点儿建议，看看怎么办。

在这一点上，苏秀跟职场里的许多女人是一样的，每当她们想不好了，就把自己的情绪先推到领导那边，因为她们晕了，想听到建议，或希望有人帮着拿主意，更主要的是她们需要被哄。这近乎女性本能，无法避免。

苏秀对廖主任说：“廖老师，我看到竞聘通知了。 ”

廖静山对她点头。这女孩毕业于名校，有灵气，在报社工作也有好些个年头了，活动能力强，文字好，由她担纲的几组重大主题报道还获了全国大奖，总编也比较看好她，是本次竞聘“副主任”的人选，但是，但是……她不是要生孩子了吗？

廖主任扬起眉，说：“你？你不是要生了吗？”

她嘟哝：“没，我不还没生吗？”

他看着她有些迷糊的眼神，心想，难道她不想生了，因为这次的机会？当然，这一次升职机会确实是难得的。

苏秀可不知头儿在想什么，她来这儿原本是想寻个主意，但坐下来后，发现心里强烈的是委屈。她说：“我在单位工作十八年了，一直是认真的，以前也不太有升职机会，到我这个年纪，这一次应该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廖主任听她这么说，就打断她的话，安慰道：“是的，这次机会比较难得，你工作到这个节点上，是需要这样的发展平台的。但是，苏秀，以后也未必没有机会。”

苏秀又点头又摇头，说：“这次提拔规模这么大，职数满了，下一次可能要等好几年以后了，而到那时我都四十多岁了……”她说得有些直接，以前她不会这样说话，这说明她心里确实凌乱、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