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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图像里的俄国(1)

图像里的俄国

孙 郁

鲁迅不懂俄文,他对俄国的认识多从日文、德文而来。因为资料有限,俄国的绘画、摄影作品则成为其了解俄国文化的另一途径。我们现在看到的鲁迅所藏俄国的美术品,多是1912年以后所购置的,一部分是图书的插图,一部分是明信片,一部分乃版画集,还有诸多的漫画作品及油画作品。其中照片的数量也十分可观,多是夹杂在俄国图书之中。他特别欣赏俄国的图书里的插图,那些版画作品在格式与内蕴上,都有中国文化所少有的遒劲、阳刚与忧郁的品格。这些作品一方面是社会写真的,一方面有革命的内容,还有儿童作品,童心中美丽的面影流露于此。从范围和内容看,都是相当丰富的。

这些俄国影像,对鲁迅认识俄国多有帮助。他一方面把它们置于自己所编写的图书中,一方面编成图书,以期在世间流布。这些艺术作品,从多个方面折射出俄国社会的基本形态。日常生活、历史沿革、建筑风格、民俗意味、革命话语等,均折射出重要的思想信息。

认识俄国生活,了解那些看不见的场景,以及一些细节,对鲁迅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从鲁迅收集的版画中,能够感受到俄国生活的方方面面。那些生活为人带来认知的提示,是不懂俄语的人的最好的教科书。比如毕斯凯莱夫《农耕图》乃俄国底层生活的一种写真,农民耕作的原始性与凄凉感扑面而来,有古俄国生活的缩影,历史的亮度也含在其间。他从中读出农村的艰辛不亚于中土的农民,是自然的。画家还画过纺织者工作的情景,百姓的意识结构与中国颇为接近。毕斯凯莱夫对乡野的表现极具力度,那幅《割草》的恢宏的场景,让我们一唱三叹,乃版画中的妙品。我们中国的古人只有田园之歌与农家之唱,这里却多了神秘的灵光,精神是高远的。此外,画家冈察洛夫也是生活画的高手,他笔下的图景是五光十色的,服饰、家具、房屋、音乐演出、军人风貌都有。冈察洛夫对旷野的描述,对野民的扫描,都有意思,一个民族的心史也于此得以呈现。

城市画面在许多画家那里亦有特点。关于斯拉夫人的都市生活,多有诗意,这在中国的都市作品里不易见到。古泼略诺夫《熨衣的妇女》,能够窥见俄国生活的片影;密德罗辛《街》对城市风景的勾勒,看出一个国度现代化的程度。就城市的规划与建筑风格而言,莫斯科与圣彼得堡的庄严与秀美,折射着斯拉夫的梦幻之思。涅瓦大街的歌声与冬宫外的雪,都给人诸多的联想。鲁迅曾感叹,中国没有城市诗人与城市的美学,不是没有原因,在对比里,他的感叹多少有一些凄苦。

有许多绘画留下了俄国历史的侧影,那些能够看出知识人记忆里的苦痛。莫托林所作《帝俄狱歌集》插图,地狱与天堂之间的宏阔、伟岸的气韵流动着。俄国绘画的神奇之美,其实与东正教的传统有关。但鲁迅没有从这个角度看到内在的基因。他感受到了其间的不凡之气,而那深层的原因是什么,也不是没有引起他的思考的。鲁迅还从画家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的作品插图里感受到俄国古老历史的脉息。那历史的沉重的一面,他不是没有意识到的。朔尔为陀思妥耶夫斯基《魔鬼》所作的插图,就颇有鬼气,民族心灵里灰暗之色缭绕其间。伊凡·潘夫洛夫为《契诃夫回忆录》所作插图,幽雅、高远的气象里,有忧思飘来,读之为之一震。读者在这些画面里一定能够感受到灵智力,一种心灵内在的悸动在冲击着一切。绘画与文字间的互动,对不了解这个国度的读者而言,其作用可想而知。

俄国革命后的情形,是艺术家表现的主题之一。他收集的俄国版画作品与摄影、漫画作品,大多数是表现俄国革命后的历史的,这些都有阔大的内涵。他晚年赞美苏联,除了文学与信念的原因外,俄国艺术所达到的审美效果,给他带来的兴奋是重要的因素。恰是那些对革命的热情的作品,使鲁迅意识到新生的苏联的非同寻常的意味。

比如,朔尔《文盲之消灭》,让人感受到百姓生活的变化。这也是中国最需要解决的问题。罗达各夫《集体农场生活》,对牛与孩子的表现,童心与爱心俱在,野趣能够让人心碎。奥尔洛娃·莫察罗娃所作《采蘑菇》,清秀的田园意味可以醉人。鲁迅还藏有大量工厂生活的作品,电站、码头、机器前工作的人们,都有一种热情。有几幅关于探险的生活的作品,在立意上让人关注。考勃莱夫《柴留斯金探险记》,对科学家的形影的记录颇为传神。考古队在野外的大漠惊沙间的身姿,轮船在巨浪里迎风而上的场面,背后是毅力与信念。鲁迅在这类图片中所得到的快慰,当可以想见一二。

许多政治家的肖像画在鲁迅的藏品里占有一定比例。列宁、斯大林、托洛茨基、布哈林等画像,都有用力的一面。列宁主义的传播,斯大林的影响力,还有苏联 的信息,都能够从诸多的艺术画面感受到。

与那时候的俄国社会比,中国在艺术、科技和工农业诸方面,都存在差距。鲁迅在这些有限的宣传品里,得出了一个生气勃勃的俄罗斯文化的形象。对于渴望行动的鲁迅而言,俄罗斯不仅有静思的艺术,还是活的变动的国度,那里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革,这对渴望中国的变革者来说,提供了一种参照,而且坚定地意识到中国变革的重要性。从这些艺术品之中,鲁迅的感受,有浪漫化的一面,引起过度想象的地方也不是没有。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图像里的俄国,显然提供了许多外国 所没有描述过的俄国的诸多资料。那些神秘的、带着精神隐喻的存在,恰是鲁迅希望得到的。通过艺术来认识一个民族的历史与现状,在鲁迅是一种趣情。而那时候资料来源的渠道有限,战乱中的环境,使许多沟通的工作显得十分困难。由于历史环境的特殊,俄国的真实情况,他知之有限,并无全景的可能。这些资料也误导了他的某些判断。俄国内部的复杂性,在版画作品里的表现,还是十分有限的。

鲁迅藏品里关于俄罗斯负面描绘的作品不多,他看到的多是精品之作,国外描述俄罗斯的图片资料他有时是故意忽略的。因为那些对俄罗斯的漫画的表现,他并不喜欢。就国内的情况而言,国民党主办的刊物对俄罗斯的绘画是意识形态化的,他颇有反感。通过艺术品去了解一个国度,不失为一个视角,且能够唤起一种审美的冲动。但这些远远不够。不过恰是这样有限的接触,倒使鲁迅把俄罗斯的想象扩大了。

晚年的鲁迅对俄国的热情,除了表现在小说的翻译上,还主要体现在编辑出版版画的工作上。1929年,他在编辑《艺苑朝花》时,就收有Dobuzinski《窗内的人》。1930年,鲁迅以光华书局名义出版《新俄画选》,收有十位画家的作品。1930年,鲁迅还编辑了《小说士敏土之图》,以三闲书屋的名义出版。内中有德国画家梅裴尔德为俄国小说家革拉特科夫长篇小说《士敏土》所作的十幅插图。1934年,鲁迅又以三闲书屋的名义出版《引玉集》,收录俄国十一位木刻家的六十幅作品,内中设计高尔基《母亲》的插图,绥拉菲摩维之《铁流》的插图,均为版画中的上品,不久便风靡画坛,被许多青年所喜爱。

上述的资料显示,鲁迅对俄国版画作品的喜爱达到痴迷的程度,1935年,鲁迅推出《死魂灵一百图》,收集阿庚的作品一百零五幅,内含梭可罗夫作品十二幅。同年,鲁迅在上海举办《苏联版画展》,逝世前,《苏联版画集》在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除版画外,含有水彩、水粉等不同类型作品一百八十四幅。这一本书洋洋洒洒,乃俄苏艺术的一次大的展示。法复尔斯基、克拉普兼珂、毕斯凯莱夫、密德罗辛的作品,在内蕴与技巧上,都有非凡的色泽,给人留下颇深的印象。

这些美术品,对于鲁迅的价值是多方面的。他希望此作品得以流行,一是介绍俄国社会的真相,二是希望借鉴其审美的品格,三是借此丰富对俄苏相关文学作品的认识。这些活动刺激了当时的画坛,直接影响了中国新生版画运动,另一方面,也把文学与美术很好地结合起来,使艺术之间的对话,成为了一种可能。

由于对俄国作品的引进,鲁迅成了中国新兴版画运动的发起者。许多青年画家被其审美精神所感召,集结其门下。新兴木刻家的创作,多留下鲁迅思想的痕迹。他们从鲁迅那里得到的启示,要比当时的中国名画家多。鲁迅在俄苏版画的介绍中,也把解放之声放大到艺术界,此后新的版画运动,也开始在中国出现了。

鲁迅对俄国艺术品的感受,是带有史家的意味的。他十分留意这些作品背后的存在,对其历史也较为清楚。1930年,在《新俄画选》的小引里,鲁迅写道:

大约三十年前,丹麦批评家乔治·勃兰兑斯游帝制俄国,作《印象记》,惊为“黑土”。果然,他的观察证实了。从这“黑土”中,陆续长育了文化的奇花和乔木,使西欧人士震惊,首先为文学和音乐,稍后是舞蹈,还有绘画。

但在19世纪末,俄国的绘画还是在西欧美术的影响之下的,一味追随,很少独创,然而握美术界的霸权,是为学院派。至90年代,“移动展览会派”出现了,对于学院派的古典主义,力加掊击,斥模仿,崇独立,终至收美术于自己的掌中,以鼓吹其见解和思想。然而排外则易倾于慕古,慕古必不免于退婴,所以后来,艺术遂见衰落,而祖述法国色彩画家绥珊的一派兴。同时,西南欧的立体派和未来派,也传入而且盛行于俄国。

十月革命时,是左派全盛的时代,因为在破坏旧制——革命这一点上,和社会革命者是相同的,但问所向的目的,这两派并无答案。尤其致命的是虽属新奇,而为民众所不解,所以当破坏之后,渐入建设,要求有益于劳农大众的平民易解的美术时,这两派就不得不被排斥了。其时所需要的是写实一流,于是右派遂起而占了暂时的胜利。但保守之徒,新力是究竟没有的,所以不多久,就又以自己的作品证明了自己的破灭。

上述的理念,看出鲁迅对俄国美术内在性的清楚的认识,对革命以来的知识分子的表达也是了解的。尽管艺术的特色不同,人们也有所争论,可是这些艺术是俄国生活的一部分是没有疑问的。

俄国画家在18世纪开始,就已经深用自己的笔去描摹国民的生活,且对民族性格有相当深入的刻画。鲁迅在列宾的油画中就感受到托尔斯泰式的博大。列宾在《伏尔加纤夫》《库尔斯克的宗教行列》《突然归来》《杀子》中,对底层与上流社会都有展示,且昭示着时代的罪恶。列宾对中亚生活的描写尤为传神,那些动感的、人物多姿的场景的绘画,都有俄罗斯土地的真魂在。此外,像苏里柯夫、克拉姆斯科依、希施金、萨伏拉索夫、列维坦都有佳作传世。鲁迅的藏品中这些作品涉猎有限,但他在一些书籍里接触过他们的作品,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鲁迅看来,俄国艺术家的进步,一方面来自模仿,一方面得自于内心的体验。到了19世纪末,艺术与文学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把生活与精神间的联系更为诗意化。但那里一直有一种对历史与现实负责任的精神,从中可以看到一个民族的秘史。鲁迅在得到这些不同时期的作品时,对这个国度神秘的一隅有了一种清晰的感觉。这些对他判断现实中的艺术成长,都提供了重要的参照。

俄国图像多是异域风情与日常生活的诗意的表现,有些资料是他有意托人购置,有的则是无意间得之。前者被他编辑出版者多多,如《引玉集》《死魂灵百图》已成艺林佳话。后者没有来得及整理,遂不被世人明了。了解鲁迅与俄国之关系,不能不注重这些文献,而那些边边角角的资料,也是对其有所影响的存在。

这里不能不提及俄国明信片的搜集。从现有遗物看,俄国的明信片三十一张,有列宾的作品,也有库兹涅佐夫的佳作。所含内容十分丰富。一些明信片含有寄信者的话,特别提及建筑物的地理方位、价值,对鲁迅都有不小的提示。如,1926年,李秉中到苏联后,寄来三封明信片,分别有留言:

其一:

列宁墓,完全是木制的,棺在墓内,可入参观,棺盖有玻璃,可见列宁面目。背面的城名“中国城”,即皇城,苏联政府与第三国际办事处在此。

其二:

伟大的铜像,我不知道他的意义和历史,就在“中国城”外列宁墓侧。

其三:

皇城旧名“中国城”,内为旧日黄宫,今为苏联政府与第三国际所在地。临莫斯科河,距我现住地可千武。“中国城”之名,闻为昔元朝或突厥征服俄国所聚居得名。

1926年,鲁迅开始注意到俄国社会的变化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他已经读过托洛茨基、布哈林等人的资料,并通过《俄国文艺论战》,嗅出其间的气息。俄国资料给他两个印象,一是那里进行过惨烈的战争,死人甚多。另一方面,艺术里也有诸多安静的存在。比如他看到的多个托尔斯泰的肖像画,都是忧郁的样子,在思考里面对着天地。涅克拉索夫、列宁的肖像都很温和,血腥是看不到的。不过,鲁迅除了希望了解俄国的过去外,对俄国的现在的变化,是有体察的渴望的。一些图片满足了他的需要。1929年7月,曹靖华给鲁迅《新俄画片》多幅。除了几个思想者外,多是普通人的绘画。奥尔洛夫《沙皇时代鞭打农民》,彼得罗夫《割麦女人》,格拉西莫夫《农民赛雪橇》,库兹涅佐夫《披红头巾的女人》,舒赫明《铸工》,在意象与气韵上,都有中国绘画所没有的元素。

俄国革命后,知识分子的反应强烈,有不同的思想的交锋,鲁迅从相关的资料里已经注意到。但他所看到的苏俄百姓的生活,前后的变化显著。沙俄时代的受虐,新俄时期的主人公精神,反差是大的。他在工农大众那里看了微笑。虽然不知道那些艺术品背后的推力何在,但底层人的显著变化,对鲁迅的大众意识的形成,未尝没有关系。

艺术品的世界,对现实的超越是不可免的。艺术不等同于现实。但那里的精神点,也有国民精神的伟力无意。1936年,王冶秋给鲁迅寄来多幅俄国明信片,其中那幅列宾的《1905年“十月”游行》,狂欢的场面有浪漫的高蹈和写实与印象派的交融之气,在格局与气韵上有江河之魄,那种畅快、自信、放大之姿,总会让读者为之销魂的。鲁迅看到此画的感触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审美里的冲动感,与鲁迅的文字多少有些接近。列宾的另一幅作品《托尔斯泰在读书》,笔调完全不同于前者,那种微妙里的情思,透出思想者博大的情思,目光里的忧郁楚楚动人,震撼感是强烈的。这种忧思里的托尔斯泰,我们在鲁迅的文章里也能够看到。王冶秋主动把这些作品寄送鲁迅,也许是看到彼此的呼应也说不定。鲁迅对这些图片的保存完好,也成了其藏品里不可多得的部分。

从这些俄国明信片的选图来看,俄国对革命前的艺术品还都保存着。至少在1934年之前,文化的领域还有不同的声音。而设计者也有唯美的因素,对绘画作品里所涵盖的内容有喜爱之处。能够感受到革命之后的俄国,艺术没有都僵硬在观念里,思想的冲动与艺术的冲动,还能够较为和谐地呈现着。这是这些作品难得的一面,时代与艺术之关系,好似也有了相应的说明。

明信片里的俄国,有宣传画的理念在,但也未尝没有轻松的、软性的存在。鲁迅遗物中还有苏联儿童的肖像片二十七幅,这些摄影作品制作的信片,在调子上尤为轻快,没有社会主题的沉重与焦灼,人性的亮丽之光闪烁着,有着迷人之所。孩子的神态多姿多彩,天性里最本色的存在,已无法以阶级意识简单解释。鲁迅从中感到了超阶级的快慰还是对无产者解放的欣慰,都无从知道。但这些遗物的存在,给收藏者以喜悦,大概没有疑问。这些作品内在的气质,让我们联想起中国孩子的可怜。一对比,读者的心就会有神往的一面也说不定吧。

儿童主题,是鲁迅注意的。他后来还收藏过苏联儿童版画多幅,那些童真的艺术对他来说是精神的放松。鲁迅觉得,俄国的好处是革命的时候依然还有悠然的散淡的美的灵光在。依然有艺术家保持人性的温度,这在中国,是不可思议的。俄国画家描绘儿童,和描绘战争一样用心。他在与极“左”的青年 争论革命的话题的时候,就说:“革命有流血,也有婴儿”,所指者,当是如此。鲁迅后来翻译俄国的多部童话作品,与这种心境不是没有关系。

显然,在相关的资料收集里,他把俄罗斯的艺术之美与生活等同于一体,他没有意识到,许多更好的艺术家在那时候遭到了不幸。对于俄国深层的存在,他是一个隔膜的观者。在那样的时期,对于他而言,许多因素阻碍了对异邦的认识。那些零零散散的资料,对于了解一个国度深层的存在,还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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