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节 敬一家地主子女的人生悲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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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家地主子女的人生悲歌
——乡村档案之二
毕星星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班主任要登记家庭成分,让我们全班同学自报,他站在讲台上,拿着花名册登记。“贫农”,“中农”,“上中农”,“下中农”,班上同学一个一个挨着报告。我报了自家,看到隔着一个座位那个女生趴在桌子上,捂着脸不肯抬起头来,一边肩膀哆嗦着,嘤嘤地哭。
旁边有同学替她报了:她家是地主。
我就这样认识了南火闪。
运城那一带给孩子取名,经常有看出生那天的天气的。“吼雷火闪,猛雨大点”,是老家形容雷暴雨的说法,火闪应该出生在这样一个天气,父亲就给她随便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足见他的父亲也没有什么文化,一个乡村的土财主罢了。
等到我上初中,一天在学校黑板报看到一篇范文,那是学校推荐给全校学生的,这个高中大同学署名叫“南嶽”,那时我们都不认识这个“嶽”字,不知道这就是“南岳”的异体字。只觉得这个老大哥挺神秘。能取这样的名字,作文肯定错不了。
回村里一说“南嶽”,村里知道他的就笑了,“你说的就是随锁么。”
随锁是村里叫的小名,他是火闪的哥哥。
他们的父亲,我从小看到他,就是低眉顺眼,不敢正眼看人。1960年代开始以后,经常看到上大会批判斗争。下了会,担茅粪,扫大巷,到水利工地出公差。苦活脏活都是他的,还经常白干,叫作义务工。
这个地主,村里都叫他己卯。己卯是个干支年号,农村取名字经常这样,比方戊寅、乙未、甲辰等等。从名字看,他也没有什么特别,一个祖辈务庄稼的农民而已。
几十年以后我接触村里档案,才知道己卯这个地主,土改前家里有七十亩地,二十二间房屋。可见撑死了他也就是个小地主。他也没有做过什么像样的乡事。在阎锡山时代,他当过闾长,村副,不过管理几十户人家。他进过当时的“防共自卫团”,但历史记录也没有什么恶行。
我不知道老家土改怎样划定成分的,看土地证房窑证,我家二十二亩地,二十四间房子,房子间数和己卯差不多,我家是中农。可见土地多少很重要。我的邻居提起划成分,每每捶胸顿足:“我家八十亩地,划了富农。我爸和我大爹就不分家,要是分了,一人四十亩,哪里够得上地主富农?遭这些年的大罪!”划成分如果这样随便,轻而易举就毁了一个家,那也太儿戏了。
自从土改以后,农村的地主富农这一个人群就成为政治贱民,“依靠贫农,团结中农,打击地主富农”是阶级路线,历次政治运动使得农村的打击目标越来越明确,一有风吹草动,村民都知道拿地主富农开刀。1960年代“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响彻天地,批判斗争地主富农更加成为家常便饭。己卯在村里,拉上过各种各样的斗争会。乡村的斗争,村民不讲政策,经常使用一些残忍的折磨手段。打骂是免不了的,我村里常常看到一种自创的刑罚,就是一条凳子顶上再架起一条凳子,让被斗人站上去,大家发言,呼口号,趁着凳子上的“坏人”不防备,主持人一脚蹬倒凳子,高高在上的那个倒霉鬼便连人带凳子摔倒在地,经常跌得鼻青眼肿。这样的会,己卯参加过多次,以后再开会,大家高呼“上凳子”,己卯就吓得尿到裤裆里。
对地主富农分子的残酷斗争,当然株连到他们的子女。除了连带批判,政治上的侮辱歧视也是压得你抬不起头。入党提干招工这些好事和他们无缘,稍微不注意,坚持反动立场的大帽子就扣上了。平时,他们也是铁定的落后分子,批评敲打那是客气的。
己卯知道在乡下当农民,就把孩子捂死了。他千方百计努断筋骨要供儿子上学。随锁的学习成绩也还遂人意。1950年代,农家孩子上学的还很少,己卯决意供随锁在本村读了小学,又到东三里村读了完小。完小毕业,随锁考到舜帝庙中学读初中,初中毕业,随锁考进远近闻名的运城康杰中学。在我们那里康杰中学鼎鼎大名,考进康中,几乎就叫作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但是随锁康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1964年上半年,他在临猗县中学补习复读,这就是我和这位大校友的一段短暂交集。复读大半年,随锁还是没有考上大学,这就只有死了心回家当农民。
几十年以后我看到随锁的档案,才知道他没有考上大学,也曾经悲观失望,认为这都是家庭成分不好,影响了自己,“从此背上了沉重的家庭成分包袱”。随锁的怀疑不无道理。到了“四清运动”,阶级斗争的弦绷紧再绷紧,突出政治突出再突出,农村的地富子女是很难被大学录取的。我上高中时,有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同学,每当填表,好多都小心翼翼填上“地改”“富改”,那是摘了帽子的地主富农的意思。像己卯这样还戴着地主分子帽子,他的儿子要想进大学,那是难于上青天。
随锁一回村,立刻尝到了地主子女的滋味。
那时村里的高中毕业生很少,像随锁这样的名牌中学毕业的更少。而队长都是些一字不识的粗人笨人,有时难免起点争辩。于是随锁的档案里就记载了这样的评价:“高傲自满,目中无人,看不起贫下中农,不服从队干的领导。”
和队长有争吵,就是“辱骂污蔑革命干部”。
社员也不放过他,有人私下揭发,随锁给大队菜地浇园时,偷吃菜地的洋柿子黄瓜。
随锁已经到了结婚年龄,大闺女都不愿意嫁给成分不好的。经人介绍,随锁只好找了一个二婚的。
队里盖马房,媳妇要回娘家,随锁给队长请假一晌。下午没回来,队长立刻让随锁去叫,天黑了也要叫回来。
最危险的是,凡地富子女出点事情,一概以思想反动来推论。大事小事或者本来不是什么事情,都上纲到十分可怕的程度。
生产队开会,随锁随意在一张纸上乱写人名,写的是一批近代历史名人,可巧,里头有蒋介石,这还了得,有人看到了,随锁吓得立刻找到工作队坦白。
那时实行大寨式评工计分,干完活全队讨论谁该得多少工分。有一个贫农社员上工没有带毛选,队干主张评得低一些。随锁随口说:北大有一个美国教授,思想反动,国家还给他高薪呢。这也遭到大队小队驳斥,最后的结论是:混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拿反动教授和贫下中农类比,影响极坏。
随锁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一个地主老子。1964年他提出和己卯分家另过,己卯早年就死了老婆,全指望和儿女在一起,这会儿最小的儿子闹分家,己卯气得吐了血。但是有什么办法,为了孩子的前途,己卯答应了。从此这个家就是己卯一人住一人起火做饭,随锁和火闪兄妹相依为命。一个完整浑全的家,分成两个小家。村人无不叹息。
随锁为了表示自己彻底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向大队表决心:
“他气得吐血,我也不给他看病。”
“我结婚,所有东西都是我个人置办,不要他管。借债也不要他还。”
“我们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我给他说,我不是你的儿子,你也不是我的父亲。他也说,我不靠你,你不靠我,生不养,死不葬。”
随锁的决绝,现在看来太没人情人性。换到那一个阶级成分决定人生前途的岁月,我们应当能够理解这个地主儿子的残忍和无奈。他要过正常生活,他不要歧视侮辱,他就必须舍弃亲情,残酷地和生身父母一刀两断。他要表现,给社会看,给领导看。这个表现也许有点过分,在全国一片阶级斗争的喧嚣声中,在那个沾上地富成分就终生不得翻身的岁月,他下手有些狠,我们还是要原谅他的幼稚莽撞才是。而己卯,他自己再受苦,只要孩子从此和自己这个地主脱了粘连,他还计较什么呢。
随锁这些义举有用吗?虽然那时也喊“重在表现”,地富子女的表现却是没有什么分量的。除了树立几个大义灭亲的典型装装门面,绝大部分地富子女依然生活在祖辈的巨大阴影之下。摘帽右派仍然是右派,摘帽地富仍然是地富分子。划清了界限又怎样?他还不是你的老子?生在地主富农家里,这是你的原罪。大队专政指挥部让随锁填表,“家庭成分”这一栏,随锁还不是只能填上“地主”。无论怎样卖力洗雪,无论怎样出格表现,甚至亲手把老子推上祭坛,做出一些当政者鼓励的禽兽之举,换来的仍然是怀疑和敌视。1960年代一直到“文革”,多少地富分子的家庭,都演出过这样的绝情悲剧,都曾经被阶级斗争这只巨大的手撕得粉碎。革命的大熔炉,正在加温燃烧。为了救赎自己,地富子女不惜向亲人施暴,以换取进入革命队伍的准入证。如此这般,能够脱胎换骨吗?斗争毁灭了亲情,在祖国的巨大版图上,高头村这一角,不过随风起舞,人狂我狂。
大队将随锁内定为专政对象,指定随锁做出检查交代。随锁交代了自己不服从领导,不安心农业生产,想当小教,说反动话,偷吃队里黄瓜西红柿等等罪行。最后向全村保证:
以上都是自己对党、对人民、对贫下中农极大的犯罪,对不起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对不起党对自己的精心培养,辜负了贫下中农对自己的期望。我还很年轻,毛主席、党和人民绝不会将自己放到社会主义大门外的。我也绝不会执迷不悟。我要好好学习毛主席的著作,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我向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向广大的贫下中农保证:
一:坚决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坚决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二:坚决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听贫下中农的话,听革命干部的话,服从领导,坚决站在贫下中农一边。
三:在劳动中绝不挑肥拣瘦避重就轻,一定服从分配,在劳动中改造自己的世界观。
四:遵守法纪,绝不容许偷盗和违犯党的一切利益的事情发生。
五:以上由广大贫下中农监督,争取重新做人。
随锁这样检查,看得出,他的问题已经十分严重。在村里,他的日子已经十分难过。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乡村早婚,火闪也到了嫁人的年龄。不敢挑拣,在邻村申村找了个对象,小伙子叫刘丰年,也是成分高。人家不挑剔她就谢天谢地,她就这样匆匆嫁了人。
兄妹俩没有想到,1968年,才是他们的噩运。
“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到这年5月,全国掀起了“群众专政”高潮。“群众专政”是1968年的热词,指的是把专政对象交给人民群众。过去,对地富反坏的专政,都是通过专政机关进行。逮捕判刑关押戴帽子,要通过公检法审查,刑拘也只有公检法有权行使。“群众专政”了,由人民群众直接行使专政权,在村里,也就是由贫下中农和全村社员行使专政。这实际上是公开号召在底层滥施刑罚。在乡村,一场大规模的非法拘禁、私刑、拷打甚至残杀由此掀起狂潮。对付农村四类分子的惨无人道的肉刑多发生在这一时段,肉体消灭也是常见的事情。湖南、广西等地农村肆意残害四类分子,造成和平年代的大批无辜杀戮,几十年后终于大白于天下,让人们领略了那个年代的恐怖和血腥。高头村,也在狂风中战栗发抖。
群众运动,轰轰烈烈。小队社员揭发,说己卯家里藏着枪支手榴弹。
戴帽地主,家里私藏武器,当然十分危险。公社大队非常警惕,几次找己卯谈话,己卯不承认有枪。一群人到己卯家里搜查,就那么几间房子翻了个遍,搜不出来。大队又找随锁,动员随锁配合。全村召开群众大会,公告敌情。随锁在大会上保证,三天交出枪来。回到家里,随锁白天黑夜动员说服,讲明只有交枪才是唯一出路,无奈己卯一直说没有藏什么枪。随锁给大队治保再做汇报,说己卯“狡猾抵赖,死不承认”,要求把他“交给大队处理”。
大队把有嫌疑的四类分子集合到关帝庙,集中拷问己卯的藏枪。审问在关帝庙大殿进行。大殿的大梁上,一根粗绳子穿过,一头五花大绑捆了己卯。“说,枪藏在哪里?”不说?那头绳子一拉,“呼啦啦”己卯就吊上了屋梁。吊起,放下,再问,还是没有。“呼啦啦”再吊起。关帝庙的大殿,呵斥和惨叫声响成一片。
悬空吊起时间长了,己卯的两条胳膊疼痛难忍,实在支撑不住了。他乞求,能不能落落地,让我的胳膊歇缓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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