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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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小说的叙事艺术
陈 博
“闪小说”是近些年才兴起的一种短小文体,与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等小说样式相比,它的篇幅更为短小凝练。一般而言,闪小说的篇幅往往限定在六百字以内,这就要求创作者在有限的篇幅内创作出结构巧妙、意味隽永的故事。
闪小说的产生体现了多元文化相交织的特征与现代人的生存体验。就文化而言,闪小说一方面适应了消费时代大众对文化娱乐化、阅读快捷化的要求,另一方面闪小说适应了传媒时代传播主体与受众对网络化、数字化和微众化的需要。在多元文化的影响之下,闪小说以其灵活自由的艺术形式反映出世间百态与人性人情,较为传神地表现了当代人的生命感受与情感经历。
闪小说的题材丰富,涉及面广。其中有对官场文化的表现,有对基层百姓和农民工感情纠葛的表达,有对社会治安、企业竞争、学校教育、异域风情、农村现状的思考,有对抗战英烈事迹的描写,还有对新闻事件、广告创意、下岗、彩票、网络等时代因素或历史事件的改写、仿写和创造性书写。在这些波谲云诡的书写背后,隐含的则是文学一以贯之的主题,如对爱情、亲情、友情的讴歌,对良善、真知与美好事物的赞美以及对丑恶、虚假与肮脏现象的批评与嘲讽。可以说,闪小说用极其有限的篇幅呈现了社会世相,表达了对社会问题与人生百态的知性思考,它就像一道闪电划过星空,照亮了被遮蔽的万千星体,使其发出点点的星光,共同汇聚成了闪小说创作的百花园。这本《中国闪小说年度佳作2015》选本,就是对这些名家名作和年度涌现出的新锐创作者作品的结集,能够很好地反映本年度中国闪小说创作的成绩。
“闪小说”的特点是以精短的文本给读者带来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感受。闪小说的运思和文本结构的起承转合与小说的其他样式相比,更为灵巧多变,它去除了其他小说样式繁复的环境描写,用寥寥数语甚至一句话就交代出故事发生的场景,却重在故事情节的架构与人物间的矛盾冲突关系的刻画与描摹,从而突出小说故事的艺术性与思想性。具体而言,闪小说的叙事艺术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 独具匠心的叙事构思
艺术构思是艺术家在头脑中对生活素材进行加工改造,进而创造艺术形象、提炼作品主题的精神性活动,是艺术创作的重要环节。现实生活是艺术家取之不尽的艺术源泉。当然,这里的现实不仅仅指向活生生的当下,而且指向曾经发生的、如今已经成为历史的过去,同时还指向与过去、现在有着密切关系的未来。
闪小说的 们十分重视生活素材的选择,而这些素材有的是古代的历史、典故、奇闻轶事,有的是现实生活的片段与场景,有的是对二者的糅合。凌鼎年《神奇的衣服》就很好地将历史典籍记载中的人物与现实生活相糅合,作品中的南施与北施首先让人想起西施与东施的故事,南施与北施比美又让人想起东施效颦的典故,比美还指涉当下各种选美比赛。然而,小说的立意并不在于此,而是“神奇的衣服”,即为选出真正的美女而发明的衣服。此外,小说还加入了电脑统计、打赌等现实的科技与娱乐元素,而最后的统计结果与比赛结果却乖离了现实,因为南施与北施的数字相同而人们又想不出其他的区分办法,所以最终结果未能揭晓。蔡中锋的《岳母刺字》也是这样一篇优秀的闪小说,仅就标题而言,很多读者以为是写岳飞的母亲为岳飞刺字的故事,但细读之后,却发现作者写的却是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故事,主人公“我”读《岳飞传》受到岳飞事迹的鼓舞,就买来刺字用的工具让母亲刺字,母亲下不了手,“我”让岳母刺字,结果岳母在“我”背上刺的不是“精忠报国”四个字,而是“忠于老婆,永不背叛”八个字。这种亦庄亦谐、趣味横生的故事构思充分展现了创作者们的妙手慧心与丰沛的艺术想象力。
闪小说的创作者喜欢贴近时代、贴近生活、贴近现实构思作品,所以在叙事主题方面,闪小说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有的闪小说关注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以及自然环境遭到破坏后无可弥补的生态后果。如包利民在《独寻》中通过紫貂为人挡寒送暖与人利用紫貂的这一习性大肆猎杀紫貂的鲜明对比,反思了人性的贪婪对紫貂带来的灭顶之灾,紫貂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事实让“他”与青年的寻找显得更为悲凉。戴希的《一条深深污染的河流》写了一个悲观绝望的男子跳河自尽,结果却因河水太脏太臭而奋力自救,由此引来看客的奚落与批评。这篇小说一方面揭露了自然环境的破坏给人的生存带来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折射出社会内部人与人之间生态关系的失衡。有的闪小说辛辣讽刺了一些乖谬的社会现象,如凌鼎年的《黄牢骚》讽刺了那些以黄胖子为代表的有空就发牢骚,面对镜头却满嘴溢美之辞、言不由衷的人;蒋先平的《老邢的小本儿》讽刺了某些官员不深入基层、搞虚假调研的现象,《暗语》讽刺了一位落马高官用平时最喜欢讲的话“立党为公,执政为民”作自己储存受贿物品密室密码的做法;晓星《保就业的绝招》讽刺了为保就业,施工队隔一段时间就重修马路分界线的做法;李立泰的《变坏》表现了有钱会让人变坏,为钱也会让人变坏的社会乱象;田洪波的《给我一个舞台》表现了舞台工作者人事更替中的人情冷暖;曾勇的《奶奶越来越年轻》讽刺了有钱人混乱的家庭关系与私生活。有的闪小说传达了一定的哲理与道德准则,如黄克庭《绝不是个别案例》通过陈大爷四个儿子的经历,表现了福与祸的辩证关系,传达了“不要歧视傻孩子”的诉求;侯发山的四篇“家系列小说”,通过梅、老村长、强、老支书在“大家”与“小家”问题上所做的抉择,表现了舍小家、顾大家的道理……可以说,闪小说多样化的叙事构思很好地挖掘并表现了社会、历史、文化、政治、经济与人生等多领域的精彩故事。
二 灵活多变的叙事视角
叙事视角是小说、叙事诗等作为叙事艺术所独有的问题,视角的灵活运用与转换能够形象地传达故事的内涵,编织故事的情节,推动故事的发展。随着叙事艺术的不断发展,叙事视角也不断丰富,叙述者视角、人物视角、读者视角、第四种视角等共同构造出形象各异、异彩纷呈的艺术世界。
闪小说在叙事视角的使用上也显现出一定的特点,即创作者喜欢将经验性叙事和虚构性叙事融合在一起,继而带来反讽的艺术效果。梦凌在《猫眼》中运用了动物的叙事视角、人物的叙事视角、叙述者视角相互穿插的叙事艺术。首先从猫眼看人的世界,表现了家庭生活中妻子的背叛与男子对妻子的冷落所带来的冲突。在猫的眼中,主人公“他”是一个“愤怒到底的男人”,他痛打了这对男女,捆绑了他们,甚至操起了厨房的菜刀。其次,从“他”作为作品主人公的视角进行叙事,当他因愤怒追赶母猫和母猫形成对峙后,他看到母猫胸前那双胀得鼓鼓的大奶和跟在母猫身后的小猫以及竖起毛发怒的母猫时,“他”清醒了。再次,是叙述者视角,通过这一视角,叙述者讲述了猫眼看人和人猫对峙的故事,当然,也是通过这一视角,完整呈现了故事的结局,即当“他”的视角由对面的母猫转向对面楼房里正在喂奶的女人和女人那双晃眼的乳房时,他的眼角湿润了,当他冲进对面楼房的房间,却发现婴儿车里躺着的是一个布娃娃。由此可见,随着叙事者视角的推进,读者可以从猫眼转到主人公,由追逐转向对峙,由对峙转向结束对峙,叙事空间由房内转向房外,由楼下转向房顶,由房顶又折回楼下,由房外又转向房内,由此,梦凌将一个具有生活气息的经验性叙事与富有想象的虚构性叙事恰切地结合在一起,向读者讲述了一个家庭的不幸故事,男人忙于事业冷落了妻子,妻子流产后精神畸变、背叛了婚姻。小说结尾用省略号结束,给人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
闵凡利的《佛心》视角独特,借佛与名、利、权的聚餐对话,表达了对四者关系与义理的认识。名、利、权是人间尤物,世人皆爱之、逐之。三者中,权为驭者,可以驱使名与利;名是空的;利是实的。权虽极大,却总感美中不足。所以,佛以佛心为菜加入三者的聚餐。佛动了凡心,吃了权、利、名的三道美味却排出“三枚臭气”;权、利、名吃了佛心,虽苦却“只觉口内异香如兰麝”。待三者大惊而呼佛时,佛已消逝得无影无踪。类似的道理在蔡中锋的《寻找张五斗》中也有表现,只是蔡中锋运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主编让“我”去寻找张五斗,但没有告诉“我”张五斗的具体住址,无奈之下,“我”只好去打听。“我”先将张五斗知名的事迹与名号——大 、有爱心的人、有能力的人——说与一位老人、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小青年,得到的都是“没有听说过”的答复,但当“我”说出张五斗十年前在舞台上唱歌放屁的事时,得到的却是齐声的肯定性回答。这个故事告诉人们,各种所谓的名声都不如“一个响屁”,因为它让张五斗的名字更深入人心,也让“我”顺利找到了张五斗的住址。它们二者的寓意都非常深刻,只是由于叙事视角的差别,《佛心》将禅与生活结合起来,以聚餐与美食这些生活化的事物表现佛的精神与义缔,进而传达禅的意境与禅的超越;《寻找张五斗》则将寻找与缺席化的人物“张五斗”联系在一起并将二者贯穿小说的始终,将发表小说、出版书籍、为灾区捐款、帮助百姓脱贫致富、文艺演出、放屁等雅与俗的事迹并置在一起,通过引起反应的对比表现普通百姓对名人与名声的看法,他们关注的更多的是庸俗滑稽的而非严肃高尚的事物,从而在不动声色中,让作品直达人性深处。因此,如果说《佛心》表达的是禅理禅趣,《寻找张五斗》表现的则是人性人情;如果说前者是超越性的,后者则是世俗性的。
由此来看,叙事视角可以让作者灵活地处理素材,自由地转换并切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形象化地再现或表现世界的多样性与人类情感的多侧面性。
三 错落有致的叙事结构
“文似看山不喜平”,起伏不定、错落有致的结构安排容易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闪小说篇幅极短,是其他类型小说的微缩版,是“小说中的小说”,是“小说的极致化”,代表着小说发展的另一个端点,即极短极精。闪小说除了考量 的选材、剪裁、叙述功夫之外,还考量 的架构能力,即谋篇布局的能力。由于它的篇幅短,所以需要设置悬念,俗称“设谜”,用它来抓住读者,然后在解谜的过程中设置层层障碍,进而将故事延宕开去,形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艺术效果,这在客观上促进了闪小说叙事结构特点和规律的形成。
蔡中锋结合自己的创作经历,将闪小说作品的标准结构归纳为“三一律”,即闪小说的情节结构由“三个(当然可以多个)引人入胜的悬念,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组成,它们间以平行或递进的关系构成一篇完整的小说。蔡中锋的《普遍联系》就是这样一篇作品,小说以三个平行的事件构成,先是某天早晨“我”被一个中年男子拦住,警告“我”不要和老婆吵架;然后是几天后那个男子再次拦住并警告“我”不要再和老婆吵架;最后,又过了几天后“我”被这个男子一拳打倒。看似平行的三个故事,其实并不是平铺直叙的,而是被一个谜牵引着,即这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管我家的事?而且,故事发展的逻辑也不是平直的,而是递进的,“我”先是受到男子的质问,然后受到男子的威胁,最后受到男子的拳打。直到最后,才揭示出谜底,这个男子叫老李,是小区门口卖菜的,平时“我”老婆每天会买他两元钱的菜,但每次吵架后,她就不买了。就如小说标题“普遍联系”所表现的,本来不相关的事却被老李阴差阳错地联系在了一起,并做出了一系列荒唐的事。刘文的《创意广告》也是普遍联系的一个例子,小说用层层递进的手法结构故事,先是阿海问阿文最近是否有烦心事;接着是阿文向阿海释疑,即小舅子承包苗圃,盆景却卖不动;其后是阿海支招,盆景售罄;最后是阿海解谜,即建议市长到苗圃调研,市长一买,其他领导竞相仿效,盆景销售一空。当然,这种创意与联系形象地揭露了官场好大喜功、逢迎仿效的现象。
就目前的创作而言,闪小说除了巧妙地设计开篇、逐层推进情节之外,还非常注重结尾的设计。元代的陶宗仪谈及写作乐府时提出“凤头”、“猪肚”、“豹尾”的方法。其实,这种方法和要求也同样适用于闪小说。具体来说,闪小说的开篇要新颖独特,主体要丰盈充实,结尾要刚劲有力。楸立《疯狂的石头》就是这样一篇作品,在结构上,小说以四个故事并置而成。开篇先写槐树屯科技队的女知青刘刘大清早衣衫不整地在街上乱跑,接着写二十天后村西头赵家新娶的媳妇半夜衣衫不整地在街上乱跑,然后是一个月后村东头十八岁的大姑娘秀秀从玉米地出来衣衫不整地满洼乱跑,对于三位女性的疯癫举动,村里人不明就里,只有村里脑痴的狗子在每个女子疯了后说出了明眼人不知道的原因,“刘知青疯了,昨个村长还接见刘知青呢!”“新媳妇疯了,傍黑村长还让新媳妇背老三篇呢!”“秀秀疯了。晌午秀秀还和村长去公社开会去呢!”矛头指向了村长这个村里的领导者,于是,原因不言自明。当村长在夜晚摸进刘寡妇家后,无数的石头从两面墙头疯狂地砸下来,村民开始了疯狂的报复。当正常的村民变得疯狂时,疯癫的狗子第二天却用村里的高音喇叭喊出了“石头疯了,石头疯了……”的隐喻性话语。这是一篇反映基层农村的村长利用权力仗势欺人、奸淫妇女并受到惩罚的小说,也是一篇拷问现代社会疯癫与文明的作品。在社会上,人们经常在文明的旗帜下嘲笑那些疯癫的话语、行为和人物,将这些人视为“疯子”、“精神病患者”等,还设立专门收容救治他们的医院来规训他们,医治他们。殊不知,疯癫是与文明相伴而生的孪生兄弟,正如法国著名哲学家、思想家米歇尔·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指出的那样,疯癫并不是自行存在的自然现象,而是与理性、意识相伴而生的非理性的历史性产物。起初,疯癫可以通过类似于结巴这样的没有句法的断续的词语与理性进行交流,后来,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用意识和理性将疯癫彻底地压抑下去,使其成为封闭在知识结构和制度结构中的客体,一个可供研究的被疏离、被异化的他者。《疯狂的石头》则将这个他者重新置入文明与蛮野并存的乡村社会,让疯癫的狗子作为乡村现代法治社会公权力的一面镜子而存在。即使在现代乡村社会,法治即人治的现象依然存在,拥有领导权的村长可以肆意地借助公权力——如接见刘知青,让新媳妇背老三篇,带秀秀去公社开会的机会——来实现奸淫女性的邪恶目的。只是受伤害者慑于村长的权力和自我的颜面不便揭露,于是变得疯癫,除了衣衫不整地在街上乱跑,或者是“见谁咬谁逮谁挠谁”,或者是“见人就哭见人就闹”,或者是“见男人就喊,流氓,畜生”,而村民中只有狗子是清醒的,其他人都蒙在鼓里。最终,狗子的疯癫话语提醒了人们,警醒了人们,所以当村长企图去奸淫刘寡妇的时候,众人冲破了法治和理性的藩篱,展开了疯狂的报复,石头疯狂地砸向了村长,理性的人变得癫狂起来,癫狂的人却变得“理性”起来。当狗子喊着“石头疯了”的时候,他是在用自己的疯癫话语和疯癫身份为文明社会中展开疯狂报复行为的理性人提供了一个摆脱法律制裁的借口。究竟是谁疯了,究竟是谁站在了文明与道德的制高点上,这是值得人们深思的问题,小说开放式结尾的结构设置给读者留下了思索的广阔空间。
总之,闪小说 们在小说叙事上进行了卓有成效的艺术探索与实践,成功创作了年选中优秀的闪小说作品。开卷有益,让我们一起领略闪小说园地中的佳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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