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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我们何时能够醒来

我们何时能够醒来

王小王

今天是你的婚礼,我的父亲。可是你逃掉了。客人们都来了,母亲穿着红嫁衣疯一样找你。她脸上的妆都哭花了。昨天你还去理了发,试穿了你新定做的西服,你原本要在婚礼上穿上它,还会打一条红色的领带。可是今天一早你就有预谋地逃掉了。你把刚烫好的新西服又折叠起来放在箱子里,上面放着那条红领带。红领带拘谨地盘起来,像条无辜的蛇。你的东西也都整理好了,你还在包装的纸箱上写了今天的日期,好像今天是一个结束。可是父亲,今天本应该是一个开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话,从来都没有,可我熟悉你,熟悉你的气味,你的语气,你的表情,熟悉你的生活,你的情感,你的一切。但是今天我对我的熟悉产生了怀疑。从今天起,我要对你说话,我要给你讲讲你逃走后我们的生活。

父亲,我要告诉你,母亲病倒了,她不肯吃东西,她也不肯脱下她的红嫁衣,她每天只是躺在床上,她睁着眼睛,发呆。婚礼那天,所有的客人都出去找你,可是你没回来,他们也没有再回来。母亲一直没有出门,她在屋子里找你,不是找你的人,是找你的原因。母亲说,为什么?为什么?她是在自言自语。可我忍不住回答她说,我也不知道。母亲抬头看我,她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只好说,我就是在这里。母亲说,你不应该在这里,我还没有生出你。我说,没关系,我在这里就好了,我来陪陪你。母亲抱着我,她说,我是在做梦吗?我抚着她的头发,没有说话。她衣服红艳,可是头发已经白了那么多。

我们一起翻看你的东西,那些照片,那些信,那些书,那些奖状和证书……你把照片按日期排好,影集上编着号码,我们从“一”翻起,看到你从婴儿到少年,看到你从毕业到工作,看到你从结婚到有了女儿。是啊,我觉得奇怪,你跟母亲已经结过婚了,婚礼上你也没有逃掉,你们一起给客人敬酒,你们还喝了交杯酒,你脸上带着笑,看起来高兴得不得了。母亲也笑,不过笑得有些害羞。我用指尖摸着照片上你们的脸,你们真美。后来的照片上有了我,我指着“我”大叫,这是我!母亲啜泣起来,她又说,我是在做梦吗?我突然发觉,不是她在做梦,是我。我便说,是我在做梦啊。母亲摇着我,说那你快醒醒,快醒醒啊。快了快了,我就快醒了,别着急,我对她说,我找到父亲就醒来。

父亲,我们已经找到了你留给母亲的信,你为什么把它藏起来呢,藏在一大堆旧信中?我们几乎看完了你所有的信,才找到它。那些旧信都是母亲写给你的,在你们恋爱的时候。她在信里爱你,思念你,也在信里骂你,在信里恨你。那些信都是母亲写的,可是她读起来好像在读一本陌生的小说。她又哭又笑。父亲,你用一封写给她的信给小说做了结尾。那信很短,你写道:亲爱的虹,我还有很多问题想不通。今天天气很好,你不要哭。

母亲很听你的话,她止住了泪水。如果早一点看到你的信,她会少流很多泪。可看到信的时候已是晚上,她已哭了整整一天。我们一起去窗边,月光明亮,微风甜甜的,天气真的很好,真的。她不哭了。她睡下去,就不再起来,几天过去了,她只是躺在那儿发呆,眉头纠结,似乎也有很多问题想不通。

我找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寻不到你的一丝踪迹。我有些绝望了。绝望的感觉,我想你早就知道了。家里来了一个男人,和我一样年轻,我喜欢他,却不认识他,但他认识我。他帮我打扫房屋。他清理了堆满旧物的阳台。我从未发觉阳台上有这么厚的灰尘。我走过去,闻到一种清扫过后微微带着腥甜气的泥土味。我深呼吸。阳台上已经空空如也,让人感觉豁然开朗。生活中总有一些肮脏的角落是我们自己无法触及的,有人帮你清理干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我感激他,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父亲,我就知道,这个人会帮我大忙——他告诉我,他有一个朋友曾经看到过你,那时你去找那人,问他你可否住在我们家附近那个废弃的楼房里,并让他保密。那人是专门管理我们这个城市的废弃建筑的。我以前不知道,竟还有这样一个管理者。他不同意,劝你回家。然后,你就走掉了。噢,父亲,你为什么不住在我们美好的家里,而要去住一个被废弃的破楼房?我抬眼看向不远处那栋灰蒙蒙的旧楼,它已残破不全,像一个可怜人。我就是那时突然感觉到,你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突然地,我身体轻盈起来了,一步就跨上了阳台的栏杆。高高的,我看到楼前所有那些新鲜的和破败的楼群轰然倒塌,飞快地陷进土里消失,只余下一片灰黄旷野。父亲,我看到了你,你的背影像腾飞的大鸟一样迅速变得遥远。我心里充满追寻你的焦急,这焦急推着我一跃而下。我呼喊着你一跃而下。如果我变成了泥土,父亲,我请求你用我栽种一棵常青树。我闭上眼睛。可是我没有变成泥土,我落在了你的怀中。父亲,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接住我的,我只知道我终于找到了你。我抱着你痛哭。我说,爸爸别走,别走……

噢,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他一遍一遍叫我的乳名。我是在做梦吧?别怕别怕,我马上就要醒来了,我胸腔里憋着很多沉重,等这沉重散去,我就醒来了。父亲,别怕。可是父亲,我在梦里跟你讲的那些话,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另一个梦里吗?我在梦里跟你讲了一个梦。我们到底是活在哪里?那我现在面对的你,又是否是梦中的呢?我们那些过去的日子呢?过去的日子现在对我们的意义与一个梦好像没什么不同。过去的痛苦与梦里的痛苦是同一个质地的痛苦。过去的幸福与梦里的幸福是同一个质地的幸福。过去就是一个梦。过去。

那时,我还是被叫作少女的年纪。真美啊,那年纪。可我的生活不美。外婆是最疼我的人,可是她突然去世了。我的母亲没有了母亲。我多么伤心,我多么需要安慰。可是母亲比我更伤心,她没法儿安慰我。而父亲也是我们伤心的源泉,他更没法儿安慰我。就是因为他有了婚外情,被母亲发现,他们吵架,闹离婚,本已病重的外婆经受不住打击,才突发脑出血而去。我恨他,我和母亲都恨他。父亲也恨自己。外婆死后,他每天喝醉。然而这样,他愈发让我们失望。我们需要支撑,需要爱,不需要醉鬼和地狱。

高考在即,可我感觉不到它与我还有什么关系。我开始与一群爱慕我的男孩子鬼混。他们待我像待女王。我放弃了哭泣的母亲和烂醉的父亲,我要有我自己的快乐。后来,我怀孕了。我不想回忆那些过程,于是我把所有的过程都在记忆里滤掉了,我只知道,我的身体里有了另一个生命。一个身体,两条命,多么神奇。我要让这个生命因我而幸福。尽管他的父亲已经跑掉了,但是,我要生下他!

我不再去上学,我要在家里好好生下我的孩子。我需要我孩子将来的外婆像我外婆当年爱我一样爱他。可是我的母亲根本就不能容忍他的出生。她打我,求我。没有用,我不会屈服的。母亲的伤心积攒成了歇斯底里。她大吼大叫,对一切事物发狂。她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丈夫和女儿,她一无所有。然而我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除了肚子里的那块肉。

父亲不再喝酒了,滴酒不沾,他试图以他的改变说服我做出积极的回应。他试图重新变成我和母亲的天。而我们都已不再需要。我们甘愿把自己送进地狱,并且鄙视他这个假扮天使的魔鬼。我闭门不出,拼命地睡和吃,天天盼着肚子长大。我不想要前途,只想要一个新生命。母亲要么哭,要么骂,她让自己变得无比恶毒,以为可以以此抵挡生活的恶毒,真可笑。

于是,父亲越来越沉默。他还经常会在给我削水果时割破手指,我相信他是故意的。我对他给予自己的新的伤害形式视而不见。从前是喝醉,现在是割伤自己,你又不是十几岁,玩儿这套把戏有意思吗?——我连这种斥责的话也懒得对他说,写在日记里已经是对他的重视了,起码证明我还没有否决他在我生活里的存在。我什么也不跟他说,我在他面前变成了一个倔强的哑巴。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家里多了很多陌生的药瓶,很精致,看上去应该是那种高级的进口药,可是上面的标签全都被撕掉了。这些没标签的药让我害怕了。我怀疑它针对的是某种绝症,或者是某种可以导致绝症的慢性毒药。家里有人将要死去,是上帝的旨意还是蓄意谋杀?我一直难以发现是谁在吃这些药,或者是谁在将这药给这个家里的其他人偷偷喂下。药粒总是在我熟睡之后减少。我有时看到父亲或母亲在里面装着药瓶的柜子前走过,想着他们的手上、嘴里或肚子里都可能藏着那些药片,觉得他们都身形飘忽,气息冰冷,不像人,更像鬼。对死亡的怀疑让我找回了悲伤,我随时随地流泪,并不加掩饰。我的泪水顺着书柜的边沿流淌,从吊灯上面滴下,在地板上漫延,把家里搞得湿漉漉。

我觉得我们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父亲,我把对他的诅咒毫不心软地塞进日记,日记本黑色的面皮因为装了太多的憎恨而显得愈发狰狞。不只是它,家里的一切都开始呈现丑陋的面目,我开始有了妊娠反应,头晕恶心,呕吐不止,我担心有一天我的孩子会被我从嘴里吐出来,一落地就狞笑着露出魔鬼的嘴脸。

我们三个人守在阴森的房子里对峙。直到那天,父亲突然消失了。

跟梦里一样,他留下了一封信。他向我道歉,说无意中看了我的日记,才知道他的存在带给了我们那么多痛苦。所以,他决定离开。他嘱咐我每天两次把那些没有标签的药瓶里的药混在母亲的维生素里给她服下。他说,那是帕罗西汀,一种抗抑郁的精神类药物。最后,他写道:好好生活。不要找我。我爱你,也爱你妈妈。

可我怎么能不找你。你对我们说了爱。爱。爱。爱。爱让我醒来了,爱让我从一场噩梦里逃脱,我不能没有父亲,也不能让母亲的后半生在抑郁里生根。我决定挽救我们的生活。我决定,找回我的父亲。

我出发了,带着他的照片,询问我认识和不认识的每一个人。我走出了城市,来到一个美丽的村庄。有一位老人端详过我手里的照片,指向远处树林里一座破败的小庙。

啊,父亲,等着我!

我向那座小庙跑去。里面走出一个人,他望着我。我也站定了,望着他。那人蓬头垢面,衣服又脏又破。我要把他领回家,变回原来的英俊体面,变回原来的慈爱坚强,变回原来的父亲。我向他伸出手,可是他却突然转过身,飞快地跑掉了,跑进茂密的树林。他奔跑的背影像一只孤独的大鸟,跟梦里一样。我追不上他,这不是梦,他不会像梦里一样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将我拥入怀抱。我站在那儿哭喊,可是树叶窣窣,把他完全裹藏,他并不想出来见我。

我不想哭,我把泪水留在了家中。我是挽救命运的人,这样的人不应该哭。不远处有一条河,河水清澈。我走向河边,边走边唱着歌。我知道,父亲听到我的歌声是不会走远的,他会偷偷地看着我。我心里涌上的全是童年时的歌儿,我大声唱着,一首接一首。我听到我的声音越来越清亮动听,带着孩提时的无瑕和稚嫩,带着无忧无虑的憧憬和快乐。

河边有一块青青的草地。啊,青青的草地,我多喜欢这样质朴的形容。我在草地上跳起舞。小时候我是市文化宫的领舞,我曾经梦想着要当一个舞蹈家。可它只是一个梦,跟所有的梦有着一样虚无的本质。我找回了我的舞蹈,我的身体还那么轻盈柔软,我边唱边跳,翻漂亮的跟头,直到精疲力竭,一下子躺倒在草地上。

太阳直直地照着我的脸庞,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着一片霞光。我感觉到身体滚烫,越来越轻,像要化成烟向空中去。河水的气息钻进身体,我觉得自己正在变得透明。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变成水。我觉得自己应该在青青的草地边流淌。我站起来,抬头看着那片父亲隐去的树林,走到河沿上。今天天气很好。在梦里,父亲的信中曾这样写道。

我脱光身上的衣服,在那好天气里跳进河中。河水冷丝丝地包裹着我,我感觉到小腹一阵剧痛,我从那里开始消失。

一只手臂将我托起,是父亲来救我了。我不会游泳,我知道他会来救我。为了找回父亲,我充满了智慧和勇气。

他喊着我的乳名。别怕,父亲,我听从着你的召唤,我醒来了,我醒来了。

我在父亲的怀里睁开眼睛,看到他湿漉漉的脸庞年轻俊美,他把我紧紧抱着。我那么小,肉乎乎的小手伸向空中,怎么也够不到他的脸。我想对他说话,可是我发现自己什么也不会说,我才刚刚学会叫爸爸和妈妈。于是,我不停地叫道:爸爸,爸爸,爸爸……

父亲抱着我站起来,他那么高大,我觉得他的头顶快要碰到天。他说,宝贝儿,我们回家。

父亲走着,脚步轻快,我在他怀里,感受到所有美好的情怀。我们穿过田野,掠过城市的楼群,将马路上气愤地鸣叫的汽车远远抛在身后。我们回到了家。桌上摆满佳肴,我青春娇丽的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她乌发如云,粉面如花。我拍着小手叫道:妈妈,妈妈,妈妈……

母亲的手抚在我脸上。噢,她的手怎么这么苍老。她摇晃着我,喊我的乳名。噢,她的声音怎么这么沙哑。我感觉到身体的滞重,磅礴的往事拖坠着它,早已不是新生的轻盈。是啊,我已经变得几乎和母亲一样苍老。我又在胡思乱想了吧?我从小就喜欢编故事。我用各种各样的故事骗我的母亲,骗我喜欢的小男孩儿,骗我最要好的朋友,骗说可以为我去死的男人。我只对我认为重要的人编故事。我爱看他们听故事时的表情,那表情让我心碎。只有心碎是真实的。我编故事的时候最真诚。噢,我又听到婴儿的哭声,那声音在我耳边越来越嘹亮。我想起那婴儿。他张开大嘴哭。粉红的小舌头在没有牙齿的湿嘴巴里霸道地颤动,挤出的口水比眼泪还多。他的脸湿乎乎的,屁股也湿乎乎的。我觉得我浑身上下也湿乎乎的,仿佛刚从河里被捞起。

我被他折腾得浑身大汗。我对他笑。我对他做鬼脸。我抱着他在地上转圈圈。我把他搂在怀里亲。我给他唱歌。我给他跳舞。我给他吃苹果泥。我给他换上新尿布。而他只是哭。他为什么一直哭?虽然他还不会叫姐姐,但我确实是他的姐姐,他凭什么要对他可怜的姐姐这样哭?我抱起他走近镜子。他不情愿,把头仰起来,嘴巴冲着天上哭。一双胖乎乎的小手狠狠揪扯我的头发。我只好把他的头按着,按到镜子上。我说,来,让姐姐看看,我们像不像。他的小鼻头在镜子上挤得扁扁的,口水沿着镜面滴滴答答淌下去。他的口水真多。他一点儿都不像我。

后来我做了什么?等等,让我想想这之前发生的事情——我是怎么进了这个家门,成了我父亲那小妻子生的小东西的保姆的?对,我父亲的小妻子生的,我一见到这小婴孩儿,心里就升起屈辱的快乐。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母亲就整日对着我哭泣,她早把屈辱种在了我的心里。我带着这种迷人的屈辱感长大,没有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我参加过几次父亲的婚礼?我背叛了母亲,在这个她最痛恨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婚礼上向他的新妻子微笑。我不理睬父亲,我只向他的新妻子献媚。新妻子们跟我拥抱,感谢我的理解。我把头搁在她们的肩上,闻到跟我母亲一样的香味。我知道,我父亲只爱这一种香水。我轻轻抚拍她们的背,这不是祝福,而是提前送上的安慰。

我从不问父亲为什么,我几乎不跟他说话,况且我早从他的脸上看出了深深的疑问,他跟我一样单纯,对生活一无所知。他会给我写信,无论他在哪里,都会用他漂亮的钢笔字把自己送到我面前。他琐碎地告诉我他的生活,我因此熟悉他的每一个细节。他向我询问我和母亲的生活,但他得不到答案,因为我从不回信。每一封信的最后,他都会说,他希望我过得开心。我觉得这句话很可笑。

我喜欢父亲最新的小妻子,她年轻,倔强,在婚礼上看到我也并不与我拥抱。我们一样只是朝对方笑笑,不同的是,我的笑卑贱,她的笑含义无穷。我曾经想,她也许会给父亲一个问题。父亲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找到过自己想问的问题。

父亲写信告诉我,我有了一个弟弟。我不能把这告诉我的母亲。我的弟弟与我有关系,但与我母亲没有任何关系。她已经让所有与她有关系的事折磨得不成样子,我无法再用与她没关系的事来加重这种折磨。那封信的最后,父亲告诉我,一个新生命,让他更加迷茫。他说,希望你不会感到生命的迷茫。他忘记了祝我开心。

父亲啊,难道你不知道,我一出生就继承了你的迷茫?

我敲开我父亲的家门。看到了我正熟睡的弟弟。他的呼吸香甜,仿佛他吸入的是另一个好世界的空气。如果有人在我父亲娶他的小妻子时娶我,我也会生下这样小小的嫩嫩的一团肉。父亲指着那团嫩肉对我说,就是他。

就是他。好像在指认一个犯人。

我看着他,羡慕他的力量。这个让我父亲更加迷茫的小东西,他还不会说话,但他替他母亲向我父亲提出了一个大问题:一个人的出生,是为了什么?这问题让我父亲变得憔悴无比。他坐在椅子里,十指插进一头乱发,抓来抓去。

父亲的小妻子不在家。我在父亲的信里早已知道,她是一个忙碌的人。她跟她的儿子一样力量十足,与我母亲和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静静地坐在床边看我的小弟弟,父亲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不安缘于这突如其来的姐弟相见,还是别的什么?

父亲终于径直走向房门,他对我说他要出去走走。他指指我弟弟。我点点头。他笑了笑,关上门走掉了。我想他理解了我点头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会照顾弟弟的。

我的意思真的是这个吗?

父亲一走我弟弟就醒过来,他的眼睛在看到我后霎时铺上一层惊恐。然后,他就开始哭。哭。哭。哭。

我与父亲的小妻子差不多一样大,可她是一个骄傲的母亲,而我是一个屈辱的姐姐。我解开衣襟,将我弟弟哭泣的嘴按到我的乳房上,我说,来,妈妈喂你。他把头向后挣着,好像我的乳房长满针刺。我说,乖,吃奶,来吃妈妈的奶。不论他怎么踢我,不论他怎么抓我,我按住他的头,按在我的乳房上,死死地按着。我看到我弟弟脸上的肉陷进我胸部的肉,好像我们已经融为一体……

我父亲的小妻子回家了,回来给她的儿子喂奶。我告诉她,我已经喂过了。

然后她扑向我,跟她儿子一样扯我的头发,踢我的肚子,打我的脸。然后我父亲回来了,他抱着我弟弟,父子俩都一动不动。然后我父亲的小妻子疯一样跑到厨房,又疯一样跑回来,手里高举着一把刀,像电影里冲锋的战士。然后那把刀伴随着嘶叫向我刺来,我动都懒得动。然后将要横着进入我身体的刀尖却竖了起来,借着持刀那只手无可阻挡的力量刺向了正在嘶叫的喉咙。

是我父亲在最后一刻改变了那把刀的方向,他扑过来扭住了他小妻子的手腕。

母子俩在他们温馨的家中安睡,父女俩静静地坐着,不敢打扰她们的安眠。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姐姐一样的继母,和我亲爱的儿子一样的弟弟。

过了很久,我父亲在夜色里轻声说,你走吧,这与你无关,都是我一个人干的。噢,父亲,你还是想着救我。这不是梦,我是个你救不起的人。我早已跳下高高的阳台摔死,我早已在一条河流里淹死,我早已死了又死。

我不明白,我们只需要吃饭、睡觉、喝水就能活着,只需要恋爱、结婚、生孩子就能有一个家,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们却总是做不好。父亲,你想了那么久,你跟一个又一个家要答案,如今,你明白了吗?

我眼睛雪亮,因为我总是在深夜清醒得像一只猫,我能在黑暗里看到父亲看不到的东西。我看到了那把刀。

我捡起了刀,刀让我勇敢,刀让我不再屈辱。我晃动着它对我父亲说话了,像一个痞子。我说,我很快就要明白了。

那刀又一次刺向我的身体,带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血,替她完成使命。我们的血将要融合。这想法让我激动不已,一团火从身体内部蹿起,我的血开始沸腾。刀尖触到我的腹部,可是它开始溶化,一切坚硬都是相对的,如同生命的相遇。我看到自己的手指上烈焰燃烧,我浑身上下升腾着金黄的火苗。我照亮了整个夜晚,我照亮了我的父亲。他长出了翅膀,长出了羽毛,他终于真正变成了一只我渴望的大鸟。他将我驮到背上,在屋子里盘旋一圈,向沉睡不醒的母子俩告别,然后,我们飞出洞开的窗口,飞向浓重的夜色。我身上的火苗划亮天空,点燃我们掠过的每一颗星星,把它们全变成了太阳。暗夜将从此消失。我眼前一片耀眼的明光。

我的左眼被光亮刺痛。我拉紧眼皮,想把那道光挡住。可眼皮被什么撑住了。我听到有人说话,可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是在说梦话吧。有那么多的人总是活在梦中。左眼皮终于可以合上了,右眼皮又被撑开。别这样对我,我好累啊。父亲,我们到了哪儿?让我在这儿好好睡一觉吧,睡一觉再走,不论多久,母亲会等着我们回去。我感觉身上还在燃烧。有人抚摸我的额头。有人握住我的手。有人喊我的乳名。啊,这声音真亲切。母亲,是你吗?父亲,是你吗?噢,对不起,我又在做梦了。难道我一生都要在梦中?不,我要醒,我要醒。我要看看你们,看你们幸福的笑脸,看你们年轻的容颜。我不睡了,我要睁开眼。我在努力啊。你看,我的眼皮在眨了,我的手指在动了。我终于看到了母亲的脸。啊,你在哭。你为什么要哭呢?我只是睡了一觉。父亲,你的手为什么颤抖?你也在哭吗?噢,别怕,你是会飞翔的大鸟,你能飞越一切黑暗。我们一直在一起,从未相互伤害过,也从未彼此分离,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家人。我只是睡了一觉而已,你们为什么要哭?我知道了,你们也在做着噩梦,是吗?噢,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世界上所有沉睡着的人们啊——我们,何时,能够,醒来……

《上海文学》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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