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证据(2)

大维坐在茶桌前,惬意地品起了茶,跟那女孩聊天。

沈笛看到了不少跟那条蓝鲨长得一模一样的鱼。她们在这里,显得很活泼,没有一条像她那样忧郁。而且,她们都不在高处活动,几乎贴着鱼缸的石子游动。沈笛好奇地问老板娘:“这些都是蓝鲨?跟我们家那条很不一样啊。”

“是的,都是蓝鲨,上次送你们的那条,也是从这里拿的。”老板娘陪在沈笛身边。

沈笛开始唠唠叨叨地向老板娘诉说起了她的各种毛病:清高、懒散、不好动、食欲不振、适应性差等等,仿佛在数落一个女儿。

“清高?你说蓝鲨清高?哈,不可能啊,蓝鲨是底层鱼,它们几乎不在高处活动。”

“怎么可能?她一来我家,就老是浮在鱼缸顶部那只出水孔附近,几乎没看她下来过!”

沈笛简直怀疑她们说的不是同一类。

“噢,那是因为氧气不足?”

“不可能,四根氧气棒,24小时不停,那些发财鱼嘴巴都舍不得闭上呢。”

老板娘响亮地笑了,大大咧咧地说:“那就别理它,蓝鲨出了名的神经质,胆小怕事,所以才被喊作‘鲨’嘛,就像人的名字一样,缺哪样补哪样。其实,它们只是鲶科鱼类。”

沈笛最后选了三条,跟她一起,凑够两对。大维挑了两条清道夫、两条剑尾鱼、四条地图鱼。他们各提着一只塑料鱼缸,有点像过节提灯笼。沈笛心血来潮,掏手机让老板娘拍下他们的合影。

在水世界逗留不到一小时,没料到花港路的塞车状况严重多了。来的时候,是两边店面的花盆霸占了道路,如今,不知从哪来了不少挑担的花农,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箩筐放下就占自己的码头。

大维的车排在一长溜车龙的后边,进退两难。一时间,喇叭声、人声不断。大维脾气很大,朝着玻璃外边发牢骚。这通牢骚没有听众。他便扭过头对沈笛说:“我上次在法制台那档一席谈上就说,如果今天取消城管,明天他们就敢挑到天安门上卖去,中国人的素质决定了中国特色。嘿,那次老钱还跟我死磕,说什么法治摊贩,没搞错吧,那是美国……”大维又说了一大篇。沈笛接不上话,也懒得费神听他唠叨,她把鞋子脱了,双脚盘在座位上,玩手机。

跟大维不一样,沈笛的心情不错。“我们在这里。”她把刚才拍的那张合影放上了微博。距离自己上一条微博的发布,已经快半年了。沈笛想,如果微博是一盆花,那么久没人去打理,早就成枯枝败叶了。

微博地图准确地定位出了花港路,可惜,这地图显示不出目前的路况。沈笛瞄了一眼正在愤怒地唠叨的大维,心里暗笑。她不怕塞车,她的时间不怕浪费在等待上,她慵懒而舒适的坐姿,就跟坐在阳台的椅子没什么区别。

半小时的车程,他们走了快一个半小时才回到家。打开门,沈笛习惯性地朝鱼缸的那个小孔的位置瞄了一眼——那团黑影竟然消失了!沈笛小跑到鱼缸前——她竟然不在那里!那群发财鱼被沈笛的忽然到来惊吓得四下乱窜。沈笛找遍了假山、水草,甚至石子缝,都没有发现她!

“天啊,她不见了,她不见了!”沈笛冲大维喊叫。

他们几乎将鱼缸翻了个遍,就连底座的循环水箱、过滤网,甚至放鱼食的柜子都找遍了,她都不在那里。

沈笛觉得头皮发麻。怎么可能?那只孔,只有一元硬币那么大,她怎么可能钻得出去?

大维也觉得此事蹊跷。不过,等他们快将鱼缸翻个底朝天后,他果断地结论:“它被它们吃掉了。”这是唯一的可能。

沈笛一听到“吃掉”这两个字,惊悚地叫出了声,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了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恐惧的反应激起了大维的保护欲。他把她拖到沙发上,紧紧地搂着她,用武力摆平她的抖动,用自己的身体去摆平她的情绪。他对她只有这一招。如同她每次跟他闹别扭一样——他二话不说,将她的意识统统收齐到身体的快感中。

“性是一种理想的调解通道,它可以绕过头脑,抛弃理性,直接进入一个欢乐境界。”大维在一次读书沙龙上这样说过,台下的一群妇女把手掌都拍红了。

就像某个机关被大维扭开了,沈笛不受控制地轻声哼起来……

蓝鲨果然是底层鱼类。那三条新买回来的蓝鲨,一直匍匐在鱼缸的底部游行。偶尔上升,也只在中间地带往返。它们小心翼翼地跟其他鱼类保持着距离。如果不是它们丝毫对那只小孔不在意,沈笛都会产生错觉,有三个她在那里边,又像是她的三个影子在摇头摆尾。它们长得太相似了,无论个头还是体态,就连吞吃食物时四处流转的眼神都是一致的。可是,她的确跟它们又太不一样了。沈笛怀疑,那个逃跑了的她,其实并不是蓝鲨,只是外形一样而已。

沈笛始终认为她并不是被“吃掉”了,而是从那只小孔逃出去了。

“能逃到哪里去?你倒是说说看。”等沈笛从恐惧中平静下来,大维跟她辩。

“她在那个小孔转悠,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每天都在谋划着从那里逃跑。”

“亲爱的,就算它真的每天都想从那里逃跑,可现实是,它的身体怎么能通过?你要有充分的理性。事情不是想想就能实现的。”

“也许,也许,她每天都在练习呢。”

“练习什么?缩骨功?”

……

“好吧,就算我同意,它刻苦练就了缩骨神功,它从这小孔越狱了。那么它钻到哪里去了?这个密闭的水箱里,什么也没有。我们甚至连桌子、沙发底都翻过了……”

沈笛是辩不过大维的。从来都这样。

“可是,证据呢?她被它们吃掉的证据呢?”

大维在鱼缸前转了片刻,不知是对鱼说,还是对沈笛说:“他妈的,这群发财鱼也真够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现在,那群发财鱼成群结队地在鱼缸里游来游去,仿佛在朝新加入的那些家伙确认自己的领地。那几条新鱼,既谨慎又新鲜,它们用尾巴一摇一摆地交谈着。有几条鱼不断用嘴去翻检缸底的小石子,觅些食物的残渣,偶尔撬动出石子挪位的声音。这些声音使沈笛的胃一阵抽搐。

沈笛的眼睛就像个摄像头,一直盯着那小孔。就像过去那样,那里间歇性地冒出一串水泡,“咕嘟咕嘟”,现在沈笛看来,有什么东西刚从那里遁走了。沈笛坚持认为——这就是她越狱的痕迹。

“你是说,这些水泡就是它越狱的证据?哈哈,你等于在对一个律师说,因为所有人都说人是他杀的,所以肯定就是他杀的。亲爱的,你要动动脑子……”

新鱼的加入,很奇怪的,使这只鱼缸仿佛变成了另一只鱼缸,它的改变不仅仅是里边的鱼世界,就连在大维的嘴里,这只鱼缸也变成了——这该死的鱼缸。他当然不是对那条死去的蓝鲨耿耿于怀,而是对他眼下摊上的一件烦心事感到焦虑重重。

那天傍晚,沈笛坐在沙发上,喝着一杯下午茶。这杯茶喝得有点晚了,是因为她中午补了一个长觉。自从那条蓝鲨越狱之日——她还是不能接受她被吃了,沈笛晚上总是睡不好,有几晚甚至彻夜不眠,生物钟被打乱了似的,她又不愿意吃安眠药,反正她不上班,白天可以补睡。沈笛喝着这杯茶,看着窗外混沌的夕阳,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睡饱之后,面对这种金黄的颜色,以及这安静的环境,即使身处自己熟悉的家中,她都会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她抱着茶杯,渴望的却是握着亲人的手。是的,她此刻从来没有那么想念他。她需要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的气息,以确认自己没有从这世界逃跑。

沈笛侧耳留意着门口的方向。当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她就像一只敏捷的猫咪,飞快地扑了过去,以至于门还没打开,她就已经站到了门边。

大维一进门,就被影子一般的沈笛吓了一跳。他并没有把她抱住,他的身体虚弱得不堪一扑,他差点被沈笛压倒在墙边了。

沈笛好不容易才站稳。大维也站稳了,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怎么啦?”沈笛闻到了一股腥臭的味道,是那种消化不良的胃气。

沈笛没接话。她觉得莫大的冤屈,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自己的心思,她只是像只猫咪一样,无声地跟在他背后,跟着他把背包和外套挂到书房里,跟着他到书桌前拿起那只Ipad,跟着他重新走进客厅落座到沙发上。他打开那只Ipad,她也凑过头去看,他的手指熟络地在屏幕上划拉几下,一会儿工夫,蹦出了一张照片。沈笛便呆住了。她看到了自己,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她也看到了大维,他们头碰着头,各自手上举着两只鱼缸,里边的那几条鱼,现在正安闲地游弋在他们右侧的大鱼缸里。这些鱼顿时消灭了沈笛对这张照片的陌生感,这就是那天他们去水世界让老板娘拍的合影。

“我们在这里。”是沈笛那天发的微博。地图上的红点还没消失,花港路。

“什么时候发的?”

“就是那天,堵车的时候。”

大维呼出了一口气。跟刚才那口气的味道一样。沈笛这才意识到大维的情绪不对。

“这张照片差点把我搞死了!”

“为什么?”

“你不是不爱发微博嘛……我太久没进你那里看了。”

紧接着,大维的手划拉划拉几下,又翻出了一条微博,那上边放着两张图,一张就是沈笛那条“我们在这里”的微博截图,另一张呢,也是一张微博截图,放大了看,是大维的一张单人照,内容只有一句:“我在澳洲圣安德鲁大教堂前为此刻抗争的弟兄们祈祷。”两条微博发出的时间,日期一样,前一条显示的是上午的10时37分,后一条显示的是上午的12时03分。

这条署名“跟你丫死磕”的加V博主,截取了沈笛和大维同一天的微博图片,写着:“一个人不能同时蹚进同一条河流,知名律师大维却可以同时身处越城和澳洲,缺席林照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到底是‘我们在这里’还是‘我在这里’?求真相!!”

读完这一段话,沈笛全身如被冰浸,一把将摆在大维膝盖上的Ipad夺了过去。

天!短短一天之内,这条微博竟然转发53456次,评论有24578条。

沈笛逐条浏览那些评论,越看心里越慌,就像闯下弥天大祸。从那些评论里,她大致知道了“林照案”的基本内容。

那个叫林照的人,因为环境污染问题,带头引发了群体事件,以林照为首的七个维权市民被抓,越城本地律师作了有罪辩护,林照等人一审被判。“林照案”在上半年被公众的质疑声推上了风口浪尖。一个“我笑世界荒唐”的人在评论中这样说:“具备影响力的律师大维也曾写下长微博声援此案,抛出了著名的‘九问越城市中级法院’长文,并表示将加入已经自发组成的‘林照律师团’,此举大大增添了此案翻盘的力度……”4月12日,就是沈笛所称的“越狱之日”,他们在水世界挑选新鱼的那个时间段,十四位全国各地自发组成的“林照律师团”齐聚越城,在政法路上的越城市中级法院,群情愤慨,死磕公权。而这位著名的大维律师,“却在玩瞬间飘移,一忽儿在越城某花鸟市场买鱼,一忽儿远渡澳洲圣安德鲁大教堂”、“他在这里,在那里,就是不在法院里……”网民是这么说的。

沈笛的那只红点标在与法院所在的政法路几乎平行的那条花港路上。那只红点成了大维故意缺席的一个证据。

沈笛觉得血液都停止流动了。评论里全是不堪入耳的斥责、攻击,甚至还有人骂到了自己。

她丢下Ipad,寻找着大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沙发。“怎么会这样?怎么办?”她从沙发上跳起,跑到几个房间去找大维,连鞋子都没穿。

大维在厨房里,东翻西看,不知在找什么。沈笛这才记起,还没做饭。那些被切得薄薄的鱼片,还摊在冰块上,还没被放进辣油锅里,几个小时了,它们已经被冻得惨白惨白的。

大维从冰箱里取了罐可乐,又走回客厅。沈笛还是像个影子一样跟着他。“怎么办?事情到底会变成什么样?”沈笛不停地问。

“大体解决了。只能这样了。”大维话音未落,“噗”,可乐罐里冒出了一股清冽的气。

“怎样?”沈笛怀疑大维是在安抚自己。

大维咽下了一大口可乐,眉头条件反射地皱了起来。

沈笛没料到大维会那么平静。平静得让她觉得——害怕。她仔细地看着大维的脸,喝下那口冰冷的可乐,不知道他是爽,还是恼。

“我帮你发了一条微博。”很快,大维打出了一个可乐的嗝。

在沈笛的微博上,在47万粉丝簇拥着的空旷舞台上,这条发于今天15时11分的微博是这样写的:

“致老公@大维的一封信:老公,对不起,我撒谎了!4月12号,你因要事到澳洲,没能陪我去买鱼,我在微博上发了张过去我们一起买鱼的合影,希望你在澳洲能看到,没想到竟有人质疑你有意缺席当日的林照律师团。我为自己一时无聊闯下的祸感到羞愧!”

这条微博转发33467次,评论7678条。是沈笛有史以来最受关注的一条。

15时11分,沈笛正睡得深沉,也许,还打着如雷的鼾声也不一定,谁知道呢?

“这样,就能解决了?”沈笛一脸茫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大维习惯性走到鱼缸前,看鱼。“谁知道呢?总是会有些搅事的人跑出来死磕,那件去澳洲的要事是什么?甚至会去人肉出那家买鱼的店……不过,水搅混了,总会好一些。”话说间,大维忽朝鱼缸扔进了一勺鱼食,引起了一阵争抢,水底的沉淀物翻卷了起来,一片浑浊,就像马蹄在战场腾起了杀气。

这个夜晚,因为白天睡饱了,沈笛一直没有睡意,当然,还因为她心里不痛快,她没有开口问,但她心里想:他总该对自己解释一下,或者申辩一下。

大维也一直没有想睡的意思,不知道他还在烦恼白天的事,还是烦恼着沈笛的不痛快。

过了不知多久,大维开始动作起来了。如同他们过去每一次生闷气的结局,他把那些痛快的液体,注射进了沈笛的身体,治疗沈笛的不痛快。这样,那些内啡肽汁液饱满地灌满了沈笛的脑子。

结束之后,沈笛心虚地问大维,是因为,因为要去买鱼吗?大维在即将被袭来的睡意冲决之前,咕哝了一句:“这帮人,太不理性了……”

沈笛不再上网看任何消息。她不想知道自己的道歉是否有效。网络上的事,冒一阵热泡,自然就会烟消云散的。她像过去那样,把自己打扮得时髦青春,看上去如同未婚女子,一个人逛街,购物,吃美食,刷卡的时候,她脑子里的内啡肽会活泼地游来游去,就像一群鱼碰到了一勺鱼食。其实,她从大维的烦躁里,隐约知晓了事态的发展。在家的时候,大维总围着那只鱼缸转悠,频率很高,鱼跟着他的身影,游向这边,游向那边,刚开始以为他要发放鱼食,久而久之,发觉受了愚弄,就不再跟随他了。“这该死的鱼缸。我早就说过,不该轻易改变风水的”。

几天后,大维真的去了澳洲。是为了那件“要事”去的吗?谁知道呢?沈笛并没多问。她只是将他七天换洗的衣服整理进行李箱。大维的衣服都是沈笛包办的,外套一律是质地精良的休闲西服,裤子一律是韩版的窄腿裤,袜子一律是矮矮的船袜,刚好没入舒适的鞋子里,走路,脚踝必现,坐着,二郎腿一跷,露出几寸瘦长的小腿来。他被打扮得越发年轻了。每当他那样穿着出门,沈笛就像看到自己满意的作品公布于众。

一个人在家,房子那么大,沈笛有些害怕,她把所有能打开的门窗都锁上了。接完大维那通有两小时时差的电话后,她靠在床上,盯着墙上那张硕大的婚纱照看。两年前,他们在三亚拍婚照的情景她还记得很清楚——那个尽职的摄影师,端着相机,扑到地面朝上拍,据说这样会显得人高大些。他不断指挥沈笛摆造型:“美女,表情不要太夸张,只要傻傻地看着老公就好了……”

她傻傻地看着墙上的大维。

她躺下去了。她不需要在意睡着,更不需要用理性来干预自己的睡着,她放任着自己的意识,直到这些意识逐渐下坠、弥散。

在这张大床的正前方,架着一只摄像头,正对着沈笛的身体。她只想取下这一夜,当作自己的证据。

《回族文学》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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