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塔拉,塔拉(1)
-
塔拉,塔拉
——致我呼伦贝尔的朋友
乔叶
一
那天,将近21点的时候,飞机接近了地面。我一直看着窗外,月亮大大地挂在夜空上,毛茸茸地亮着。大地似乎是一片黑。仔细看,又不是全黑,能看出大片大片的灰白。我想象着自己把手放在那片灰白上,那一定是极度的寒凉——那是雪,我确认。后座上的两个人也在议论那些灰白是不是雪,最后他们都肯定地说不是雪。我听着,默默地笑。看来他们对呼伦贝尔的了解程度尚不如我。资料上说,呼伦贝尔一旦下了雪,这雪最起码会和人们待上半年才会走。雪意味着河流,意味着牧草,意味着灭菌……怎么能没有雪呢?对于呼伦贝尔而言,雪是另外一种意义的土地。
终于降落。我和老二去取行李。行李转盘旁边挤挤挨挨一堆人。没办法,这是个小机场,就一个转盘。站着站着,我已经不自觉地围严了围巾,又罩上了羽绒服的帽子。尽管如此,脚上的靴子也很快变得凉刷刷的,我开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冰箱中。这冷,果然是零下三十度的气势。
“喏,不错哎。”老二拿胳膊肘撞了撞我的腰。我转脸,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男人,他站在出站口,正拿着一张B3纸,上面粗粗拉拉地写着我们俩的名字。
“好像,跟网上的照片不大对。”我说。
“网上么,就是网上。一个大活人从网上下载下来,哪能不走点儿样儿?”
取过行李,我们直直地朝着那人走过去,他正看手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个子足有一米八,络腮胡子,短棉袄牛仔裤运动鞋,眉眼单看很平淡,可是凑到一起就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什么味道?一时间还说不出来。我和老二走到他身边的一瞬间,他才抬起头。
“嗨!”
“嗨。”
“你是马哥吧?”老二笑意盈盈地伸出手。
“不是。”他浮皮潦草地和老二握了握,“小马昨晚上喝多了,车翻到了沟里,人在医院,没法子接活儿,抓我的急差。”
老二收起了笑。我和老二相顾彼此,顿时凌乱。
“怎么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
“他电话摔坏了,还没顾上买。”
老二上下打量着他。我们沉默着。他把话又重复了一遍,道:“跟我走吧。”然后戴上墨镜,接过我们手里的行李,大步流星朝向门口。看起来事情就这样了,一点儿没得商量。
“嘿。”老二说。
我和老二是知己知彼臭味相投的闺蜜。都说闺蜜性情相近,在我们俩却不合例。她整天像上了发条一样活泼,手脚嘴巴包括头发丝儿都患了多动症,我是只闷葫芦,一般没话的。老二说她就喜欢我这样闷的,我闷了才能由着她活泼。她活泼过头儿的时候固然讨人嫌,不过一般情况下我也还挺喜欢她的活泼。她活泼的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好奇心重。因为这份儿好奇心,我们俩吃过郑州市所有新开的餐馆,逛过男同性恋酒吧女同性恋酒吧以及变性人酒吧,像私家侦探似的偷窥过“吸血鬼联盟”,网购过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平时就叫她老二——老是经常二。她呢,收敛的时候叫我“老大”,猖獗的时候叫我“小三。”
来呼伦贝尔过元旦佳节,自然是拜她所赐。她一直吹嘘在网上联系的导游小哥五官帅喉结帅大腿帅人鱼线更帅……总之帅得没天理,似乎到了呼伦贝尔只看他本尊就值了飞机票钱。“再说,我也很久没有看到雪了。”她眨巴着一双近视的大眼睛。
这下可好。既看见了雪,也看见了雪脸。我看着老二苦巴巴的脸窃笑。
大冰箱的空气哇凉哇凉,清新刺激。生活在全国人口第一大省的省会,整天呼吸着稠乎乎的雾霾,乍一享受起没有任何添加剂的单纯空气,强悍的肺还真有点儿小兴奋。看着窗外,老二毫无节制地赞美着目所能及的一切:白塔,冰雕,玛尼堆,经幡,以及茫茫雪原。兢兢业业地赞美了好一会儿,开车的人没有任何呼应,只是面无表情地开着车。
“您,贵姓?”坐在副驾驶上的老二终于开口问这件重要的事。
“叫我塔拉。”他说。
“塔拉,什么意思啊?”
“没意思。”
我和老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吧,没意思。摊上了这么一个大爷,还有什么意思?
中间他接了一个电话:“还是很危险,你多操点儿心。就剩下这俩哥儿们了,一个都不许死,我要活的。”他阴沉着脸,“我明天过去。”
老二朝我吐了吐舌头。听这调调,简直是黑社会呀。
二
吃饭的地方是诺敏塔拉奶茶店。店不大,不过一看招牌就很有年头。塔拉显然对这里很熟,漫不经心地跟老板和服务员们打着招呼,一副宾至如归的架势。
“来朋友啦?”
“哦。”
内蒙古我曾来过两次。2005年第一次,去的是锡林郭勒,2011年第二次,去的是科尔沁,无论是牛羊肉还是奶酒奶茶,我都很适应。不过也只是适应而已。而在这家奶茶店,适应已经变成了喜欢。我坐定,一气儿喝了六碗奶茶。这里的奶茶和我平素喝的迥然有异,既不那么滑柔浑腻,也不那么浓甜稠糯。如果说那些奶茶像是绸缎,那么这里的奶茶像是棉麻,微咸,稍涩,含着醇厚清新的谷物之香,既意外又合心。油果子也好吃。当然最好吃的还是牛羊肉。手把肉端上来,还没入口我就已经预感到了它的鲜嫩肥美。
“等等,”塔拉挡住我和老二的手,拿起小刀,找到最好的部位,切下三片,放在一边。然后再给我们切好,送到我们的盘子里。
“干吗呢不吃?”老二指着那三片肉。她是第一次来内蒙古。
“敬天敬地敬神灵。”我说。
塔拉赞许地点点头。唉,真是奇怪,他明明是个代理地陪导游,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跟个领导似的?不过看他点头,我确实很开心。
经典的手把肉需要配经典调料,芝麻酱、韭菜花、腐乳都在其列。直接把白煮羊肉蘸着调料吃,鲜香的味道从每一丝肉里面透出来,舌尖上的味蕾都在跳舞,胃里的细胞也都在欢呼。
“你,这个不行。”塔拉从骨碟里把一根骨头挑出来,重新拿给老二,“肉要吃干净。”
“很干净了呀……还不干净?”老二嘟起嘴。我眼睛瞄向塔拉的盘子,天啊,每一根骨头上连一点点肉丝都没有。再看着自己的骨碟,比老二的干净一点儿。有老二垫底儿,真好。
“我觉得挺干净了。”老二把骨头又放回骨碟。塔拉没再理她,继续埋头苦吃。
“诺敏塔拉,诺敏塔拉……对了,你叫塔拉?”我问。得调节气氛不是?
“对。”
老二看了看我,我瞪了她一眼,知道她想说什么。
“这店,你家的吧?”老二还是问了出来。
“朋友的。”塔拉说。
“那么,你朋友叫诺敏?”
回答她的是塔拉专注吃肉的声音。老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眉梢眼角都是聪明自得:朋友的,合伙人?怪不得把我们拉到这里来。他会拿多少回扣?
“吃好了吗?”塔拉把刚刚啃好的骨头放进骨碟,朝门外喊,“来人,结账。把剩下的东西都打包。”
酒店是天骄宾馆。一看就是取自“成吉思汗,一代天骄”——自动抹煞了后面那句“只识弯弓射大雕”,都挺会自我欺骗的,呵呵。一个标间,网上预订六百块。
“钱交了没?”
“没。”
“真贵。”塔拉说。
“有便宜的?”
“当然有。”
“多便宜?”
“想要多便宜就有多便宜。”
老二看着我,我看着窗外。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人生地不熟,这么黑的夜。
“贵点儿贵点儿吧,钱花到哪儿哪儿值。”老二说,“今天就这里了,明天再说换地方的事。”
“你们和小马当初定的什么行程?抛头去尾,净时间就两天,跑不了多远。”
“行程……”老二开始掰着指头数,“逛俄罗斯商城,玩狗拉雪橇,冰雕、雪挂、树挂,西山公园……”她一边说着一边对塔拉察言观色,声音渐次低下来。
“就这些?要不要打雪仗,堆雪人什么的?”塔拉嘴角上扬,毫不掩饰讥诮。
“对对对,还有一个天天那达慕!赛马,摔跤,射箭,喝马奶子酒!”
“天天都有的那达慕,”塔拉索性冷笑起来,“那能叫那达慕?”
“说是我们游客都能玩。”
“所以说,那还能叫那达慕?”
“那你说玩什么,你说。”被羞辱了多个回合,老二有点儿置气。
“先睡觉吧。不用起太早,明天十点左右我来接你们。这之前俄罗斯商城不开门。”他说,转身欲走,又停下,“八点多有个冬泳表演,在伊敏河。你们起得早的话就去看吧。”
一进房间就被热着了。温度计显示也是三十度,零上。从零下到零上,一道门就是六十度。身上顿时汗意涔涔,便迅速地脱衣服。啧啧,瞧这待遇,不是零上三十度,就是零下三十度,别无选择。
这很好。我喜欢。过山车也不过是这种玩法吧?
洗漱完毕,二人躺下。我还没说话,老二就一顿自我检讨,说这几天假去哪儿不好,来这冻死人不偿命的呼伦贝尔,本来想着导游很靠谱,现在看来都泡汤了。摊上了这位塔拉,话少得跟金子似的,脸板得也像零下三十度。
“其实,人家就是比较酷嘛,看着还挺好的。”我安慰她,“人家不是职业导游,虽然不甜言蜜语,肯定也不怎么会耍滑头。”
“那明天怎么办?”
“听他的呗。反正咱们倒腾到他手里了,看他能把咱们怎么着。咱们不怕他。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看她瞪我,又改口,“何况咱们两个诸葛亮呢。”
三
第二天早上,老二七点起床,死拉活拽地叫醒我,洗漱完毕,吃过早餐,才刚刚八点。出门,打车,直奔伊敏河去看冬泳。
“不就是游泳么?你这么大的劲儿。”
“这是零下三十度的冬泳好不好?你一辈子能见几次?”
好吧,我承认,我一辈子可能只见这一次。
太阳很好,但是没有丝毫暖意。凛冽清亮的光芒仿佛只是发挥着照明作用,功能仅限于一盏灯。——零下三十度冬泳,这在我以往的经验里简直不能想象。冰封的伊敏河宛如一条白龙延伸至远方,因为冬泳的缘故,一小段龙身被挖出一泓长方形的水面,河水像心脏一样裸露了出来。我走到近前,看着清澈的黑灰色河水。这就是冬泳的舞台。
很快,冬泳表演开始。男的、女的,胖的、瘦的,专业的、业余的,轮番秀着他们的技艺和胆略。但见他们在池边站定,随着口令扑入水中,一瞬间如蛟龙入海,击打得水花四溅,波浪汹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游完后,他们上岸披上浴巾,英雄似的挥手致意,接受人们的欢呼喝彩。他们的身体被冻得紫红紫红,仿佛是正经受着酷刑,可是人人脸上又都笑容灿烂,仿佛正体验着极大的享受。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境界,可我钦佩得不行,不由得想起网络上正流行的新词:不明觉厉——不明白,但是觉得很厉害。
看着他们的笑容,我和老二也非常欢乐。这样的情境下,不欢乐简直是不行的,因为所有的人都是那么欢乐。
“卖糕的,卖糕的!”老二突然大叫起来,拼命地朝着一个地方挥动双手,“卖糕的!”
发什么神经呢?我朝着她挥手的方向看去,卖糕的,原来是塔拉!他正披着浴巾,戴着泳帽,站在泳池旁,准备下水。听见老二的狂呼,他矜持地举起右手,回应了一下。
口令响起,塔拉扑进了水中。他游在第一个,游得非常快,力量也非常大,后面比他慢的那些人几乎都一直荡漾在他手脚击打出来的水花里。他只换了一次气,嘴巴张得非常大,像一头巨兽。
我和老二早就接应在了泳池的另一端,在他上岸的一瞬间,老二伸出手想拉他一把,被他不屑地闪到了一边。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我们的情绪。我们为他欢呼,鼓掌,轮流合影。老二把头上的红围巾掬成一朵花的形状奉献给他,他终于灿烂地笑起来。
等他穿戴齐整,我们在河面上散了一会儿步。塔拉说伊敏河一年里有半年时间都是结冰的。这真是宽容的河流啊,它居然能阔绰地拿出了六个月时间,放任人们小小的脚步亲吻着它的皮肤,一步一步地在它的怀抱里行走。
我们在上面慢慢地走着,不时会在河面上小小地坐一会儿,河面冰凉,可是我却觉得有隐隐的暖意渐渐升腾起来。
午饭过后,他载着我们去逛街,一路放着欢快的爵士乐,俨然心情大好。我们在一个又一个店铺里流连,试穿轻盈典雅的马皮靴子,欣赏华丽非凡的巨大犴角,抚摸柔软洁白的小羔羊皮……我想买两张羊羔皮,他拦住了:“网上买,更便宜。这么远,你带来带去也不方便。”老二说想买两顶皮帽子,他也给拦住了:“你们那里暖和,一般用不着的,买回去也是放着。不过,你们没个帽子在这儿也不成。我家里还有两个,一会儿给你们找找。”
“你家的帽子……好看不?”老二问。
“怎么可能不好看。”塔拉说。
真是个傲娇的家伙。
白桦木做的俄罗斯套娃也很不错,可是我认为这个好,老二认为那个好。我犹疑不定地在两个套娃之间挑来捡去,征求塔拉的意见,他说:“两个都买呗。一个给别人看,一个给自己看!”
有几家店里都摆放有让我惊艳的巨大犴角,都有着玉树琼枝一般的角叉。我每看见一个就流连半天。但价格也实在吓人,动辄十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这个,不贵的。”塔拉倒是见怪不怪,“能把角长成这样,犴容易么?”
“你见过犴么?”
“没那个福气。”塔拉说,“我爷爷见过。”
“你爷爷是猎人?”
“猎人只是他的身份之一。”
“他很厉害吧?”
“当然。”
从商城出来,沿街看了几个“走向未来”“草原母亲”之类的主题冰雕,我们兴味索然地拍了几张照片。
“雪挂和树挂还去看吗?”他和气地看着老二,“出了城,随便找一处林子都会有。别去西山公园买票了,再说公园里的栈道挺滑溜的,不好走。”
“雪挂树挂什么的,不看都成。早上在伊敏河那边看着也有……”老二撒娇地推搡了塔拉一把,“你应该知道什么好玩,都听你的好不?”
“晚上还住天骄么?”
“不住了。你不是说有便宜的么?”
“那跟我走吧。”塔拉说。
“对了,我还是想看那个天天那达慕……”老二话真多啊。
“明天带你们去看,不是天天那达慕,是正宗的冰雪那达慕。”
车向野外疾驰而去,很快,我们就置身于一望无际的银白世界。仔细辨析,白得并不那么单调,而是有着好几个层次:粗粗的灰线是道路,弯曲飘摇的白绸是河流,平展辽阔没有起伏的雪野是湖泊,大片深浅有致的氤氲团墨是森林……呼伦贝尔的冬季原野是一幅素净的大写意,这大写意让我沉默。就连喋喋不休的老二也安静了很长时间,直到一排蒙古包的出现。
“我们要去那里吗?太好了!”
塔拉微微一笑:“在那附近。”
蒙古包越来越近,道路上出现了一个大标牌:“金牧场家园”,一望而知是旅游点。塔拉是带我们来这里住么?不知怎么的,我有些失望。正失望着,塔拉一打方向盘,从游乐园大门外的那条路岔了出去,开上了一条小路。然后,我们视线里远远出现了两个深白色的点。点越来越大,是两个小小的蒙古包。路也越来越窄,雪也越来越厚,终于,塔拉停下了车。
“得自己走了。”他说,“今晚咱们就住那里。”
四
迎接我们的首先是一群爆炸般的咆哮,然后是一群狗。狗是从金牧场游乐园的大门里蹿出来的,一直跟在我们车后。黑的白的花的,足有七八只。
“没事儿,别怕。”塔拉一边帮我们拎行李,一边站在那里,笃定地看着那群狗。在一二十米之外,那群狗只是在那里站着狂叫,没有一只过来。然后塔拉转身,领着我们走。我们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回头看着那些狗,那些狗一看我们在看它们,就又咆哮着跑过来,再然后塔拉停住,和那群狗对视,那群狗又站住……我们前进的节奏就是这么复行复止,迤逦有致。
“你真威风。”老二无限崇拜。
“就那群狗?没一只有劲儿的。”塔拉说。
那群被差评的狗终于放弃了对我们的追逐。塔拉开始大踏步地走,每走一步雪地就会很响亮地“嘎吱”一下。我们两个也能走出“嘎吱”声,可加起来也没他的响亮——我从没有听过这么大动静的雪步声。当然,也是因为这里太安静,什么声音在这里都会被夸张放大吧。不远处就是一片平坦的雪野,应该是一个大湖。
狗叫声又喧闹起来,比刚才更热烈。我这才注意到两个小蒙古包后面还有几排低一点儿的房子,难道也有很多狗?有个人拎着一只桶,正在往桶里装雪。另有两只狗摇头摆尾地迎向塔拉,塔拉摸了摸它们的脊背,和它们打了个招呼。
狗声鼎沸。
“这是咱们的狗在欢迎咱们。”塔拉说。
呵,是咱们的狗啊。我顿时觉得狗叫的声音是这么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他说这是他的蒙古犬营地,那排低房子果然就是狗舍。营地远看着很小,走近才发现其实也不小。觉得小只是因为这里的天地太大。营地建好才三个月,刚通上了电,还没有通上水,吃饭饮食的水得到海拉尔去拉,所以平时洗脸什么的就用雪水融化。
“养狗卖狗也是一门不错的生意吧?”老二问题又开始了,“很赚钱吧?”
塔拉没答。他到了营地就开始忙活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了一间狗舍里,抱起了两只狗崽:“前天晚上刚产下的,早产,没想到。我那天半夜里忽然有点儿心慌,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就跑去狗舍里看,才发现。一共生了九个,冻死了七个,只剩下两个还有体温。我放到怀里焐到昨天下午,一直到去接你们才放下它们。还好,总算活过来了。”
两只狗崽卧在他的手掌里,因他手掌的大而显得格外娇小。说这些话的时候,塔拉在狗舍里面,我们在狗舍外面。中间隔着密密的铁栅栏,双方像是在探监。
“母狗特别护崽。谁敢动她的小狗,她就跟谁拼命。可是,我可以。”他自豪地看着两个小狗崽,“只有我可以。”
然后他进到每一间狗舍里看望每一只狗,和每一只狗说话:“你怎么样?”“还好吧?”“不错啊,长个儿了。”“你这脾气得改改……”
然后他又开始遛狗,遛了好几只他比较得意的,其中有一只蒙古细犬,跑起来轻盈飘逸,非常帅气。还有一只草地犬,长得威风凛凛,像一只藏獒。
“要不要合影?”塔拉建议的热情劲儿像个孩子,让人不能拒绝。于是我们依次和狗们合影,合影的时候,塔拉体贴地安抚着它们:“伙计们,忍忍。我知道你们不喜欢这个,可是她们大老远地跑来了,也不容易。你们受点儿委屈,乖点儿……”
两个包,我和老二住一个,他和查干住一个。查干就是那个装雪的人,塔拉说是他的朋友,他请他过来帮忙的。他平时得在海拉尔住,全靠查干在这里盯着。
“免费的?”老二问。
“当然不免费。”
“那就不叫帮忙,发薪了都。”
“那也叫帮忙。”塔拉说,“给你发薪你来不来?干不干?”
晚饭吃的是简易火锅,其实也就是炖菜。电磁炉里面滚着一锅羊肉汤,随便往里面放着青菜蘑菇粉丝挂面什么的,吃着热乎就行——这里,实在是太冷了。他和查干喝着白酒,话就多了起来。
他说他童年的时候就是两头蒙古牧羊犬陪着长大的,有一次,敖包失火,他在敖包里酣睡,有一只牧羊犬挣脱了锁链把他从火海里救了出来,当时他就在心里发过誓愿,长大后要做回报。他说蒙古犬的品种因为牧人不再游牧,总是在一个地方配种,基因就越来越退化。他现在经常在呼伦贝尔大地上晃荡,搜罗好的蒙古犬品种,让他们交配。交配出来的小犬,他到处免费送给牧民。他说他不要钱,只要他们好好对待狗就行。眼下他的营地已经养了五十多条狗,给狗买肉的时候都成吨成吨买。
“那得吃多少肉,花多少钱啊。”我们啧啧。
“有钱了就买呗,没钱了就赚呗。”他说,“十年,我做十年就收兵。他们都笑我,说我傻,做这么不赚钱的事。我管他们呢。”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以后会赚钱的,赚大钱。”
“你现在花的这些钱,都是什么时候赚的?”
塔拉说他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做皮毛生意——他读的是呼伦贝尔大学,他说他从没有太长久地离开过呼伦比尔——做了几年之后又改行做超市,做餐馆,也做过一段旅行社,都挣过一些钱。做旅行社时间最短:“和形形色色的内地人打交道,挺烦人的。”
我和老二一起翻白眼表示不满,他笑起来。
“所有的动物里,你是不是觉得狗是最理想的朋友?”老二问。
“什么朋友?真文艺。”他撇撇嘴角,“你永远记着,狗就是狗。狗和人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你要做的,就是对他好,驯服他,让他知道,你就是他的主人,好主人。”
然后他说起他的爷爷。他爷爷十五岁就开始买马养马驯马,走遍了呼伦贝尔草原,是一名出色的大马倌,他给东北督军当过马管家,日军占领呼伦贝尔的时候,他为了抗拒给日军的马队服务戴着手铐从火车上跳下来,摔得双腿骨折,养了两年才养好,他还被苏联红军请去养过马。每次爷爷去看他,都会给他带各种各样的吃食:狍子肉、奶皮子、飞龙鸡、沙半鸡、山丁子果、蓝莓酱……他少年时候就开始跟着爷爷游荡:从一百多里外把三百多匹马群赶到莫日格勒河边的夏营地;和爷爷一起把一张一张的桦树皮钉成一条船;在篝火上烤弯了潮湿的松木,然后弯成圆圆的大车轱辘。
“纯手工?”
“对。”
“那你很小就会骑马了吧?”
“当然。我六岁就会骑马,第一匹马叫大青子。”他看着老二,“别再问我马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之类,我告诉你,驯马的第一步就是用套马杆把马放倒,然后用膝盖和双手紧紧地抵住马耳朵下面的大动脉,勒紧它,能勒多紧就勒多紧。要让马觉得窒息和疼痛,让它知道,忤逆的后果很恐怖。第二步就是那个词,策马飞驰。让它跑快,能多快就多快,不听话就打……感情啊,默契啊,以后再说。”
他还两次跟着爷爷过山——就是过大兴安岭,到东坡密林的林场去打猎。他说爷爷的气味就是森林的气味,有花香、果香、蘑菇香、阳光香,还有落叶腐殖土的腥香。
“犴呢?你爷爷不是见过犴么?”
塔拉说爷爷何止见过,还曾经救过犴。一次狩猎的时候,他看到一只小犴把蹄子陷进了树洞里,卡住了。他把它救了出来,放它走掉了。后来他再从那段路走过,就会经常碰到那头越来越大的犴。它已经记住了爷爷的气味,会陪着爷爷走一段。还有一次,爷爷碰到了几个猎人正在围剿一头大犴,那头大犴身上已经插满了猎刀,痛苦不堪。爷爷把犴头抱在怀里,掏出自己的酒壶,把六十度的老白干慢慢灌进了大犴的耳朵,让大犴在迷醉中睡去……
“爷爷,他高寿?”
“要是在的话,今年九十岁了。他去世已经二十年了,埋在海拉尔河的右岸。那儿地势高,海拉尔河是从大兴安岭流出来的……”塔拉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打墓的时候我们把那个地方的草皮掀起来一块,事后又原样把草皮安放好。头七那天,我和爸爸伯伯们去看,那草还是绿茵茵的……真叫人放心。”
我和老二也都泪水盈盈。查干看了看我们,微笑着走了出去。
“现在的呼伦贝尔,多少年都见不到犴了。”塔拉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包外。我也跟了出去。我突然觉得塔拉有点儿像爷爷,而我有点儿像那头犴,已经记住了他的气味,并且不自觉地跟随着他。
老二也走出来。我们三个人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查干在狗舍里忙活。
“到湖边走走,行吗?”老二说。
“嘎吱嘎吱”地踩着积雪,我们走向湖边。深夜中的湖仍然是炫目的白。这是白的世界。白,且安静。白总是和安静联系在一起的,很难想象闹闹哄哄的白。我们站在湖面上,仿佛来到了史前。我忽然想,如果我不走,如果老二也不走,我们和塔拉还有查干就这么生活在一起,不,不恋爱,也不结婚,就这么生活在一起,那会是什么情形?
“这里,什么生命也没有,真寂寞。”老二说。
塔拉轻轻地笑了一声。唉,老二一思考,塔拉就发笑。
“是寂寞,是吧?”老二很不自信地征询着塔拉的意见,掉转着话语的方向,“你不觉得寂寞么?除了冰雪,这里什么都没有啊。——哦,我忘了,湖下面有鱼。有鱼吧?”
塔拉说到了一定时候,渔民就会来凿冰打鱼。他跟着打过好几次。一网就是几千斤上万斤的鱼,打上来了鱼,就把合乎尺寸的大鱼收起来,把不合尺寸的小鱼放生回湖里。
塔拉说他还在山林里的冰层下面过过夜。那天他去山里打猎——很久没吃狍子肉了。他带了一只不到一岁的蒙古牧羊犬,他叫它阿洋,阿洋身胚子已经长成,可还是缺乏经验,他正想带它去历练历练。不知不觉的,他和阿洋走了很远。快天黑的时候,他想抄近路回去,却迷了路。想沿着来时的脚印走,天又下起了大雪。这时候,他们就只能夜宿山林。忽然前面出现了一片湖。他正在湖面行走,却脚底一空,落到了湖面的冰层之下。那个晚上,他在冰层下的湖底,用打火机点燃了一堆篝火,烤了一点儿狍子肉,就那么过了一夜。
“在冰层下点火?冰不会化?”
塔拉说呼伦贝尔冬天的原野,火永远是不够的。湖底离湖面一丈多高,火焰还没烧到冰面就蔫了。
“不害怕么?”
他笑着说很安静,能听到任何声响,甚至雪落的声音都听得见。他说他还在湖底散了一会儿步,碰到了一群花尾榛鸡。它们的眼睛在晚上看起来绿莹莹的,很像狼呢。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