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父亲与母亲•革命与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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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更的母亲艾琳(Aline Chazal),显然受到了母亲弗劳拉的女性主义及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她与高更的父亲克劳维(Clovis Gauguin)的恋爱与结婚都印证着两个家族的革命血统与自我放逐的传承。
高更的父亲克劳维,是法国十九世纪《民族报》(Le National)的政治记者,许多数据中都显示着这名记者的反威权与正直不阿的个性,他在一八四八年的法国政治变迁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一八四八年六月,巴黎爆发工人革命,走上街头的工人抨击政府任意关闭工厂,致使工人失业,生活无以为继。
工人的街头运动遭到镇压,保守的执政党重新选举总统,以不法手段推举路易·拿破仑(Louis Napoleon)为总统,高更的父亲克劳维当时担任报纸的总编辑职务,不断抨击独裁政权非法的揽权与滥权。
路易·拿破仑在总统的职位上企图发动政变,改变宪法、恢复帝制,高更的父亲克劳维在报纸社论上揭发路易·拿破仑称帝的野心,因此遭受巨大压力与迫害。
一八五一年,克劳维带着妻子和刚三岁的儿子、四岁的女儿远渡秘鲁,试图逃过政治迫害,也希望在秘鲁继续办报,鼓吹革命,抨击独裁者。
克劳维的理想无法完成,他在远渡秘鲁的路上染患重病,在穿渡麦哲伦海峡时血管瘤破裂,不治而亡,留下妻儿,埋葬在异乡的法明那港。
路易·拿破仑一一扫除异己,在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发动政变成功,恢复帝制,自称拿破仑三世。
克劳维对抗威权独裁的悲剧结局或许只是这个革命血统的家族许多不凡的故事之一。
而童年的高更却因为父亲政治上的被迫害与自我放逐,在南美的秘鲁度过了他最早的童年。
三岁到六岁以前,高更都住在秘鲁的首都利马。
他的母系世代都是西班牙派驻秘鲁的殖民官员,秘鲁虽然已经独立,但是旧的殖民势力仍然在地方上拥有权力与财富。
高更说他有超凡的“视觉记忆”。
在晚年的回忆中,他具体地描述着在秘鲁度过的童年时光的点点滴滴。
我记得总统的纪念堂,记得教堂的圆顶,圆顶是整块木头制作的。
我的眼前还有黑种土著少女,她总是依照惯例,带一张小地毯,用来让我们在教堂跪在上面祈祷。
我还记得洗熨衣服的中国仆人。
高更的童年回忆是视觉里消除不掉的画面。童年的画面只是一幅一幅图像,没有标题,也没有说明,但或许比所有的文字书写都更具体真实。
他的童年视觉记忆里也包括美貌的有西班牙贵族血统的母亲:
正如一个西班牙贵族夫人,母亲个性暴烈……最愉快的事是看着她穿着民俗服装,脸上半遮掩着织花面纱,丝绸织花遮住一半脸庞,另一只眼睛露在面纱外,那么温柔又傲慢的眼睛,那么清纯又那么妩媚。
高更在一八九〇年凭借回忆画了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画像,或许,那段流亡异乡的岁月是高更永远忘不了的美好记忆。父亲不幸在政治迫害中流亡,自我放逐,高更却获得了放逐中最大的快乐。
一八五五年,高更随母亲回到法国,回到了父亲的故乡奥尔良城(Orleans),开始接受正规的法国天主教传统教育,然而,高更却再也忘不了远在海洋另一边的异乡与异教文化,他注定了要再次出走。
三岁到六岁的记忆似乎成为高更一生寻找的梦境。
是梦境吗?南太平洋浩瀚蔚蓝,天空晴朗,白云飘浮,映照在蓝色天穹下巨大的教堂圆顶,基督教堂里混杂着西班牙贵族、军人与土著劳动者。
土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宽而扁的颧骨,扁平的鼻子,厚而饱满的嘴唇,被烈日炙晒得褐红的皮肤,呢喃着西班牙与土著混合的语言……
那么鲜明的图像留在一个三岁到六岁的孩子脑海中,成为消磨不去、无法被替代的记忆。
然而图像忽然中断了……
六岁以后的高更被母亲带回法国,住在奥尔良,继承祖父的遗产,进入欧洲纯粹的白人的生活中。
图像忽然中断了,或许,因为“中断”,反而变成更强烈的渴望。
高更回到法国,回到文明,回到强势的白种人的欧洲,然而遥远异域的梦境却越来越清晰。此后,他一生只是在寻找着如何回到三岁至六岁的原点,回到狂野热烈的土著文化中,接续起中断的异乡梦境。
他在秘鲁时身边围绕着土著的保姆、女佣,她们朴实憨厚的五官是他童年最美好的记忆,还有那些华人仆佣,他们的黄皮肤、亚洲面孔,似乎都烙印在高更童年最初的记忆中。
画家的记忆不是抽象的文字,而是非常具体的视觉。
是不是童年最初的记忆会成为人一生永远的寻找?
高更此后在艺术创作里只是不断尝试“复制”他的童年的具体梦境。
那些神秘不可解的从古老印加文化传衍下来的图像语言,像一种符咒,像一种瘾,成为他血液中清洗不掉的部分。
他回到法国,回到欧洲白种人的世界,他接受白种人正规的学校教育,然而,他不快乐。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不快乐,他四顾茫然,找不到褐色皮肤、嘴唇宽厚的保姆,找不到脸颊扁平、眼神单纯的亚洲仆佣,他的童年的玩伴全部消失了。
甚至连那个童年头上披盖西班牙丝绸织花面纱的母亲也消失了。
母亲穿着一般法国女人的服装,少了在异域的贵族的傲慢,少了殖民地女性的狂野与妩媚。
高更怅然若失,一个失去童年梦境的男孩,站在都是白种人的奥尔良街头,说着流利的法语,然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残杀童年梦境的凶手。
高更终其一生只是想逃离白种人的世界,他憎恶教会学校的规矩,憎恶学校的制服,憎恶法语的优雅文法,憎恶教士们虚伪的笑容与礼节,憎恶主日的繁琐仪式,憎恶白种人自以为是的文明中空洞的装腔作势。
他迷恋着流浪,迷恋着异乡,迷恋一切荒野异域的肉体与原始,迷恋那大片大片走不完的茂密丛林,迷恋那有种动物体味的女性肉体。
他说:我要画出文明社会失落太久的蛮荒肉体的奢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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