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雪夜街头,马尾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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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你没到十七岁/每天在等着毕业典礼/也许你正是十七岁
懂的都是别人所说的道理/也许你过了十七岁
往前看,往后看,都特别吃力
爱有时很简单,对方说一句夸奖的话,你就能屁颠屁颠很多年;爱有时很复杂,对方给一个否定,你就能肝肠寸断一辈子。所以,遇见有温度的人,好好珍惜,这些人组成你生命中一点一滴的温暖,带你穿越黑暗的森林,使你成为一个善良不自卑的人。
十年前的心脏很厚,用力才能碎,里面是红袖章、发条青蛙、鸡毛毽子、信纸和崭新的回力运动鞋;十年后的心脏很薄,一吹就能破,里面是啤酒瓶、失眠夜、路灯、烟圈和忘关的电视机。时间一路向左,记忆偏偏掉头向右,所以我们都成了有故事的人。
而大刀的故事尤为特别,像颗星,璀璨而刺眼。
2001年,我作为一个有抱负的青年,开学当天我花了二十块钱买了崭新的笔记本,一口气写下几个大字——等老子上北大!
三年后毕业了,我偶尔打开那本笔记本,里面污渍斑斑,除了那句话外,再没有别的。
我没有上北大,那几个字像笑话一样沉死在那里。
我的同桌是一个江湖大佬,叫大刀,为人仗义。不想听课的日子,我就跟他游荡在县城每个喧闹的黑夜与白天。小酒吧、台球厅、澡堂子、游戏厅、网吧,统统都是我们聚集的地方。
我们一群人骑着摩托车游荡在冬天黄昏的郊区,一路上吹着口哨,将烟灰抖落在空中。
天色昏暗的时候,我们下车去生篝火。空旷的田野,呼呼的冬风,像一串串飞来的毒镖。
为了省事,我跑到农民的草垛前偷干柴,不料失足栽进粪坑。一股凉意袭来,恶臭气息布满身体,我挣扎着爬了出来,委屈得号啕大哭。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大刀却不以为然。
大刀点根烟,一字一顿地说:“一人脱一件衣服给他。”
众人一愣。
大刀提高了音量:“愣着干吗,快啊!”
说完,大刀猛地将外套脱掉扔给我。
大家纷纷效仿,我躲在草垛后,冻得全身打战,第一次感觉到活着的屈辱。恶心透顶的气味涌上心头,我狂吐不止。
第二天,我因高烧不退,被弟兄们带着进了医务室。这件事过去很多年,每次想起我都十分感激大刀。
大刀有一个女朋友,叫马兰。马兰家境优越,平时咋咋呼呼,经常出入酒吧、台球厅、溜冰场等场所。据说两人初次相见,颇有戏剧性。
那天,大刀在溜冰场溜冰。马兰刚学会溜冰,被朋友捉弄,一把推了出去,她大叫着,失去平衡,一头栽在炫技的大刀身上。
据马兰后来说,大刀溜冰技术了得,完全可以避开,但他就是一动不动地挡住了。
当天,大刀的滑冰技术惹恼了几个小混混,他们恶狼一样围上来。大刀满头大汗地跟他们周旋,最后小混混怒了,冲上去就要开打,还没动手,就被另一拨人给围住了,马兰从那拨人中走出来。
几个小混混斜眼看看马兰,却没有动手。那时马兰的威武在学校被传得神乎其神,名声大噪,小混混们只能悻悻地离开。
自此,马兰跟大刀一拍即合,成了情侣。马兰介绍关系网给大刀,大刀对马兰忠诚不贰,两人的感情在兄弟圈传为佳话。
没过多久,马兰急性子、专断霸道的毛病就凸显出来了,大刀念叨着:“忍忍吧,没事……忍忍吧,没事……”
终于有天,大刀如爆发的火山:“忍忍忍,老子都快成忍者神龟了!我再也不要忍了!”
后来有次在网吧,大刀在网上跟一小姑娘聊得正欢,马兰突然出现,抢过鼠标,二话不说直接将那人拉进黑名单。
大刀怒火噌地冒起,骂了马兰两句。马兰扇了他两个耳光,众兄弟目瞪口呆,大刀脸色难看地跑了出去。
黄昏时,下雪了,城市白茫茫的一片,马兰担心大刀,就让兄弟们去找他。
我们在街心公园的一个亭子里找到了大刀。他一个人抽着烟,雪窝里扎着几个啤酒瓶。
大刀骑上摩托车,后面两辆摩托车跟上,我们冒着雪花,狂叫着游荡在冬天的马路上。
我们穿过冬天雪花飘落的时光,穿过年轻漫无边际的迷茫,也穿过那一年每个人绽放的笑容。
每个人都很年轻,都不知道愁是什么滋味。
天黑了,路灯一盏盏亮起,行人渐渐稀少,摩托车压着积雪,吱吱呀呀。一家店铺门前的雪地里站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围着红围脖、扎着马尾的姑娘,久久吸引住我们的目光。
姑娘宛如白雪公主,只是童话里的是橱窗里的模特,而这个却真实地呈现在眼前,让人心动不已。
大刀对姑娘一见倾心,点了根烟,大声问大伙儿:“有没有人认识这姑娘?”
大伙儿直摇头。
大刀幽幽地说:“老子要定她了!”
大伙儿瞠目结舌。
大刀大笑着踩动油门,随着“轰隆隆”的声音,摩托车擦着积雪冲向前方。
“非典”爆发,全国警惕,学校被封,同学们都被点名留宿,不得外出。
几个哥们每天只能在宿舍里打牌,嗑瓜子,听港台音乐,玩吉他,生活惬意无比。只是没有大刀。消息灵通的马仔说:“大刀的奶奶去世了,大刀没有请假,红着眼眶翻墙回去办丧事。”
那些天,马兰调动各路人马,疯了似的寻找大刀,却没人告诉她实情,因为每个人都牢记大刀放下的狠话:“谁要透露半点消息,后!果!自!负!”
晚上天气太热,压根睡不着,宿舍的几个哥们起床去操场侃大山。凉风习习,一个大刀的同村玩伴说起了大刀传奇的身世。
大刀的老爹是当地最早的一批个体户之一,据说十年前他家就已经开上了捷达。
后来他爹在草市街倒腾过羊毛、牛皮之类的东西,摇身一变,成了暴发户。
有钱后,他老爹别着大哥大搭上了一个外地姑娘。
他妈妈闹了几次,后来气不过,跳河自杀。
大刀老爹就把财产分了几份,自己一份,给他妈妈娘家人一份,剩下一份留给大刀。
至于为什么给大刀,后来有人说,他可能还是没有忘记当初夫妻两人起早贪黑打拼的日子吧。
他妈妈葬礼没多久,他老爹就张罗着迎亲结婚。大刀对他老爹恨之入骨,摆宴席那天,他揣一把菜刀气势汹汹地来了。
幸好被他一个姨妈发现,几个舅舅扭住大刀,把他锁在屋里头。
再后来大刀没人管教,就开始在社会上鬼混,经不住他奶奶苦苦相劝,才读了高中,可是屁股没坐热,又带着那点钱进入江湖。
2003年9月,“非典”如火如荼,闹得人心惶惶。大刀回来后,学校大门锁得死死的,他只好在附近租了房子。
2003年年底,大刀晚上去找朋友喝酒,凌晨一两点才回来,回到住处,听见卫生间有哭声。
他心一沉,听出是“红围脖”的声音,冲过去疯狂地砸门。
“红围脖”在里面号啕大哭,咆哮着吼了句:“我们分手吧大刀……我再也不要跟你在一起了……分手吧!”
大刀立即就蒙了,眼前的世界像从高处坠落的玻璃,支离破碎。
第二天,“红围脖”就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刀打爆了电话,也没她的消息,去她上班的百货公司,经理说她已经辞职走了。
大刀顶着怒火,每天疯了似的打听“红围脖”的去向。
后来大刀终于从一个马仔的口中得知那一晚的事情经过。
12月12日深夜,大刀出去喝酒,“红围脖”照常提着一些烟酒过来。
院子里黑乎乎的,突然走出来几个人,月光照在他们阴冷的脸上。
“红围脖”想逃,却被人从外面锁了院子的门……
这件事后,马兰就消失了。大刀心如刀割,发誓一定要替“红围脖”报仇。
于是,大刀彻底与学校划清界限,每天揣把刀,东奔西走。
2004年的春天,我在宿舍水房洗澡,听见几个小孩议论,说大刀在一家迪厅里找到了马兰,正想动手,几个小混混就围住他了,然后他抽出刀……
大学的时光过得很快,转眼就到大三。那天我在一家小茶馆忽悠妹子,却巧遇高中时睡我上铺的苏磊。我打发走妹子,苏磊告诉我,他复读了一年,读的是经管,是我学弟。
提到大刀,苏磊点根烟说:“大刀扎伤了人,逃了,警察在到处逮他。”
我心一沉,苏磊继续说下去。
大刀不想坐牢,就托了一个朋友的关系跑路,想去新疆找开矿山的姨夫。那哥们将所有的钱全部取出来给大刀,大刀当即就发誓,这辈子如果出人头地,一定不忘他。
临走前,大刀买不到票,离奇的是,有人托关系给弄了一张,大刀走得急没问是谁。后来有传言说那人是马兰,当马兰得知大刀终于上了车,一个人走在街上泪水决堤……
两人曾好过,那个年代混江湖的重情义,虽然是大刀背叛在先,可是她终究忘不了在溜冰场两人初次相见的那一幕。
大刀在火车上的样子十分落魄,很快被扒手盯上,晚上过西安时钱包被偷,他憋住心中的怒火不敢报警,因为他不知道这边是否已经在通缉他。
天一亮,大刀就匆匆下了车,刚走出火车站,一群警察就把他给按住了……
苏磊抽口烟说:“他被判了三年,估计现在已经出来了。”
我叹口气:“你有他消息吗?”
苏磊摇摇头,将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
2006年,毕业季到来,我们在困顿中写论文,答辩,照毕业照,吃散伙饭,写祝福语,然后各奔东西,从此难见一面。
2007年,我开始北漂生活,在一家影视公司做策划,每天累得回家倒头就睡,大学得的失眠症痊愈了,抽烟却越发厉害,有时候一晚上写东西,两包烟就没了。第二天,我照样昏昏沉沉地挤地铁上班。
2008年,我被莫名地拉入一个高中群,和一个曾经要好的哥们联系上了。两人久别重逢泪眼蒙眬,他告诉我大刀也在北京。我欣喜若狂,立即披上件衣服和他一起打车去找大刀。
在一个偏僻的开发工地边上,我见到大刀。他正在跟一个小贩讨价还价,面容苍老,身后的小房子旁堆积着三四米高的废品杂物。
大刀一眼就认出了我,抹把汗笑呵呵地说:“走,喝酒去!”
我们来到三里屯一家酒吧,大刀有些不适应,看得出来,他很久没来这种场所了。
大刀说:“我在监狱里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了,只是在当地不好混,就来了北京。”
大刀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因为我知道作为一个男人要为自己的女人讨个公道,‘红围脖’太可怜了,我对不起她。”
大刀说:“可是我耽误了青春,在号子里那两年我也明白了很多事,我看了很多书,书上的很多人生道理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
大刀说:“我现在重新开始,过得踏踏实实,这几年渐渐有了幸福自在的感觉。”
我问他:“你没有再见过‘红围脖’?”
大刀苦涩一笑,说:“出来后,我一直打听她的消息,手机号也不敢换,终于在一天晚上打通她的电话。她一言不发,就是哭,哭完了,她说她永远爱我,可惜再也不能在一起了。不怕兄弟笑话,我当即眼泪就下来了。你们知道的,我欠她的,这一辈子恐怕没机会还了。”
我跟哥们在一旁抽烟,沉重地叹息。
那次见面后,我被公司派去出差,回来后大刀已经离开了北京,不知道去了哪里。
2008年年底,我回老家,在县城一家烩面馆和几个高中同学聊往事,一个同学说:“大刀事发后,马兰就跟另外一个混混好了,最后混混抛弃了她。后来她辍学嫁给了一个阔佬,结果阔佬有家暴倾向,将马兰的眼睛捅瞎一只,马兰对感情心灰意冷却没有提出离婚,就这样一直忍受着,现在孩子都已经上幼儿园了。”
2010年,我辞掉工作专业从事编剧,天天对着电脑,写着三教九流的人生。
某天,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以为是广告营销,随手挂掉,结果电话狂响不止,我怒火中烧,准备大骂一场。
那边传来一个沧桑而熟悉的声音:“别挂,兄弟,我是大刀啊,别挂!”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大刀嘿嘿地笑,说他最近天天做噩梦,梦见当年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梦见“红围脖”在火中哭。他终究过不了这一关,所以他想找“红围脖”,一定要找到她。
我没有打断他。
大刀说:“我跑了小半年,大海捞针一般,终于从他们老家人口中得知“红围脖”的消息,说是她嫁到了四川,于是我连夜坐车到四川,几经周折,才在一个市区里给她打通了电话。”
大刀说到这里,沉默了会儿,我想他是在极力地控制情绪,不让自己哭。
大刀跟“红围脖”打通电话,“红围脖”答应要跟大刀见最后一面,大刀欣喜若狂。可是等到见面那天,“红围脖”刚到火车站就犹豫了,她无法面对曾经发生的一切,于是忍痛掉头又回去了。
就这样,大刀在候车厅等了一夜,第二天绝望地买票回了北京。
坐在车上,大刀收到一条彩信,是一个陌生号:照片上“红围脖”抱着孩子,一个大马尾,一个小马尾,两人笑意盈盈,身后茫茫大雪……
大刀当时就哭了。
那次通话后,我跟大刀见了几次,后来我再打电话,那边就是空号了。
2014年春节我回家,老家下着鹅毛大雪,我心血来潮决定打车去以前的学校看看。
透过车窗,雪地里玩耍的孩子,天空爆破的烟火,像一幅幅年画,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记忆框架里,而我找不到自己,找不到那一群曾经热血沸腾的少年,统统找不到。
然而,我看得见一切……
我看得见十几年前,几个要好的哥们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给我。
我看得见星辰密布,学校操场的墙角坐满了说情话的男男女女。
我看得见大雪纷飞,我们欢笑着骑着摩托车,穿越一条又一条空荡的街道。
我看得见那个站在雪地里戴着红围脖的姑娘抬头望前方,耳边是大刀的一字一句:这姑娘,老子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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