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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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士林的客房算不上暖和,姑娘家血气不足,手仍是冷的,由陆焉握住了放在手炉上,才一点点地焐出些热气来。
他问:“国公府可好?孙氏可安分?府里可有人给你委屈受?”
“谁敢?素来只有我欺负旁人,没有旁人欺负得了我的。”话音刚落,自己都觉着害臊,景辞拧着眉毛瞪他,愤愤不平道,“到底你是主子我是主子,怎就回回都让你占了上风?跟着喻婉容那样没规没矩的人,你也失了本分。”
陆焉笑,掌心覆在她手背上,专心致志看她细致莹润的手指,嘴角的笑未落过一分,有谁明白他此刻何来的喜事?“郡主的恩情,臣未有一日敢忘。”
“得啦,我可不想让你日日记挂着,但凡被你们西厂番子记住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琉璃似的眼珠,低声说:“怎会?这话说与不说,微臣都时时刻刻记在心上,当日若不是郡主,臣早已是白骨一堆,哪能有今日造化?”
景辞瞄他一眼,浑然不在意:“是呀,待你青云直上,不见报恩,只见你变着法子欺负旧主。是了,还去教坊司睡姑娘。你、你是内侍呀,你怎么能……我现下瞧你都觉着臊得慌。你手挪开,我都快热死了。”
陆焉道:“此事皆为坊间传闻,三人成虎。臣只是去问赵四姑娘几句话,不想遇上荣二爷,荣二爷年轻气盛,便闹了起来。”
景辞睁大了眼,疑心道:“真的?”
他点头:“千真万确。”
“我才懒得管这是真是假呢,原也不干我的事。荣靖想闹就去闹好了,最好闹到太后跟前,折了永平侯的面子,回头就打死他。”说到此她忽而后悔起来,嘟囔道,“我原想着见了面,一句话也不要同你说。奇了怪了,我怎就这么说了一车话!”
这谜题难解,或有人一辈子也参不透。说到底不过是陷进了“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迷障里。兴许有人想到谜底,又不肯认,不敢认。
他垂下眼睑,目光落在她耳垂下晃晃悠悠的绿宝石珠子上,呢喃道:“我原想着也是如此……”
“你说什么?”
他笑笑说:“臣就住在近前,郡主若有吩咐,可唤臣来伺候。讲经的时辰快到了,郡主当去前山陪着夫人。”
他拿起手边一只空空的白釉茶杯敲一敲桌面,春山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推开门,领着白苏并半夏两个在门外候着。
景辞看着半夏同白苏两人缩头缩脑的样子,偏过头,歪着嘴冲着陆焉笑:“我的丫头可真是得了我真传,见了你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孬得很。”此刻,她活像个尝过蜜糖的小狐狸,端的教人心软。
他原本应当说“微臣不敢、微臣惶恐”,无奈被她这一抹狡黠的笑晃花了眼,便什么都忘了。他也逾矩,顾不得规矩身份,屈指在她光洁的额头轻轻弹了一弹:“小滑头。”
景辞回到大殿上,跟着大夫人一起求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保佑,保佑大奶奶这一胎母子平安,保佑景将军在西南战无不胜,保佑定国公府百岁长荣。
众人来求的无非是富贵平安,菩萨若真听得见,恐怕听得双耳滴油——人人来此都是此愿。景辞很好奇,为何没人许今晚想吃烧鸡,明早想在巷子口捡一包碎银,如此才够实际啊。
殊不知浮生悲苦,若不抱一个虚妄的梦,要如何度此余生?
晚来天欲雪,陆焉同空智的棋没能分出胜负。
二人捏子清盘,陆焉道:“话我已经带到,来不来全凭王爷。”
空智捋一捋白须,眯着眼老神在在地念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棋局毕了,老僧今日与施主的缘也尽了。”
陆焉起身,抖一抖袍子,拱手道:“在下告辞,有缘再会。”
明明彼此都心知肚明,却双双都在讲禅语装深沉。
入夜,景辞就睡在居士林客房内。山上炕烧得不够热,白苏给景辞的被窝里多塞一个汤婆子,家里带来的锦被裹三层,生生把她捂出一身薄汗来。换了地方景辞本就睡不安稳,山上风大,吹着山下梅林呼啦啦地响,一阵一阵似厉鬼夜哭。
忽然间一声尖叫凌空而起,刺入耳膜。白日里冷香馥郁的梅园此刻鬼气森森,妖魅的影飘来荡去,似乎厉鬼一瞬间就到你眼前,亮出尖利的獠牙,要啃你的胸膛挖你的心肝。
景辞被吓得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来,同睡在小床上的白苏面面相觑,她压低了嗓音悄悄问:“有鬼?”
白苏套上夹棉袄子,坐到景辞床上来,摸着她后背说:“寺庙里哪来的鬼怪,天底下还有这样大胆的妖精,敢来寺里吃人不成?主子别自己吓自己,奴婢陪着您呢。”
景辞咬着唇不吭声,竖着耳朵听窗外动静。忽而有人大哭起来:“妖精!妖精吃人了!”
又有小沙弥敲着铁锅追出来,扯着嗓子喊:“是狐妖,狐妖吃了师兄的心肝!”
山风骤起,乎乎地砸着窗户。
一个黑影闪过,她睁大了眼睛,看清楚了人影背后散开的狐狸尾巴。白苏下意识地挡在她身前,她扯着被子大叫:“陆焉,陆焉你出来!”
哐啷一声,两扇门被踢得来回对撞,冷风灌了进来,陆焉身姿挺拔立在月下,手里握着雪亮的雁翎刀,衣角在寒夜里翻飞,如神祇又如罗刹。
她也顾不得冷了,光着脚下床去,一下扑到他怀里,单薄的身子哆哆嗦嗦,莲藕似的手臂紧紧搂住他,攥紧了兜帽上的风毛,把头埋在他肩上,孩子似的呜呜地哭。
陆焉放下刀,手臂垫在她小小翘翘的臀后,一抬手将她整个人抱离地面,如同抱着个七八岁的孩子,还要拍着背哄她:“好了好了,我来了。”他朝着白苏使个眼色,一步步往屋里走,“不怕不怕,小满的魂还在呢,我给捏住了,没让鬼怪吓得满地乱跑。”
她这才从他怀里探出个头来,耳边的发都被眼泪黏在一张小脸上,一双眼睛哭得红通通的。她隔着泪看他,可怜巴巴的小模样酥了他的一颗心,让他只想将这个小人儿抱在怀里不撒手才好。
“奴婢去瞧瞧半夏同几个小丫头屋子里如何了。”白苏带上门,默默退了出去。
他掀开厚厚的棉被将她严严实实包好,刚起身,她也即刻坐起来,拉住他衣袖,带着哭后的鼻音问:“你去哪儿?你哪儿也不许去!”那声音娇滴滴得能掐出水来。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她固执的小脑袋:“臣去给郡主找块帕子擦脸。”
如此她才肯松开手,可她还不肯甘休:“什么臣不臣的,不许跟我说这个,就说‘我’,就只许说‘我’。”
“好好好,”他贴近她,借着微亮的灯烛,捧起她的脸,“我给小满擦擦眼泪,好不好?”
“嗯。”她勉勉强强点头,“陆焉……”
“嗯?”他将帕子蘸了水,擦过眼角和两腮,又伸手拂开她额角同耳边的碎发。
“你来时可瞧见狐妖了?谁被吃了?”
“没有,都是以讹传讹,人吓人罢了。指不定就是只大狐狸,夜里咬了人。来,用点力。”他用手帕捏着她鼻头,照顾她把鼻涕擤了,这下子也没想过脏或不脏,或者他如今又是什么样的身份。
“你别走。”她又拉住他罩衫,娇声说,“我都快给吓死了,你陪着我,我害怕。”
他替她掖好被角,笑着说:“好,我陪小满说会子话。”
“陆焉——”
“嗯?”他挑眉。
“我问你,你可得老老实实答我。”
“好——”
她问:“你瞧见赵四姑娘衣裳底下什么样了没有?”
他被她这话气得发笑,捏捏她的耳垂说:“你镇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竟问出这样的话来。”
她却执著得很,立刻坐起身来,他方才掖了半晌的被子都白费。景辞伸手拉他衣襟道:“我不管,我今日就净想着这个了,你不答我我便拿鞭子抽你!”
他斜斜睨她一眼,嘴角绷着,眼底却汲满了春水融冰的笑,他沉声道:“嗯,略看过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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