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
荣靖受不得心上人受苦,已是双目外凸,怒不可遏。眼看就要摆脱番役冲上来,到这时陆焉才悠然抬头,一双眼望向他,脸上竟还带着笑,口中吟道:“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伴着最后一个音,这曲《关山月》这首《关山词》也落定了,“垂泪痕。”他的指尖从第一根弦滑到最后一根,带着国仇家恨天地苍茫,这一曲终了。
莫名的,屋里屋外静得出奇,只听得见窗外雨声,毫无预期地敲打着窗台,叩响你门扉。
荣靖心中满腔的恨与怒到极点时不期然被他最后一个音冲散,哗啦啦落了满地,一一滚进这场雨里。
他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冒出个念想来,所谓风华绝代,亦不过如此。
雨势渐弱,陆焉将膝上的七弦琴搁在小桌上,抖一抖衣袍,站起身来,微微笑道:“荣二爷,多日不见,大人风采依然。”
他呆了一呆,才醒过神来,这不是朝会上日常碰面,他还有他的愤怒、他的妙宜:“不敢,卑职劳烦提督大人高抬贵手,放妙宜一条生路,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着实当不起这般折辱。”
陆焉先是笑,慢悠悠同他周旋:“我原没想到,似荣二爷这样的青年才俊,也常来这勾栏胡同。美人乡到底是英雄冢,荣二爷也不能免俗。”待荣靖气得面如关公,他再接着说,“荣二爷误会了,赵姑娘敞开门做生意,这是‘光顾’,并非‘折辱’,若荣二爷舍不得,自可找吏部取特赦文书,赎了赵姑娘回府去,做妾做丫鬟,都凭荣二爷高兴。”
“你明知道吏部没人敢冒这个风险,朝中上下有谁不怕你们西厂番子。你这奸佞小人,结党营私陷害忠良,人人得而诛之!”
“荣二爷慎言,吾乃天子近臣,一言一行皆受圣上指点,赵贤智案由锦衣卫查办,东厂协同,皇上御笔亲批,荣二爷若有不服,可上奏朝廷,陛下自有论断。”
荣靖捏紧了拳头,自知失言,他忍不得、气不过,只差把牙咬碎。
陆焉面容平静,如宽和长者,他坦然道:“我与侯爷有几分交情,看在侯爷的面上,荣二爷今日这话我就当没听过。大人好自为之,这楼里的人都已交付过银两给老鸨子,大人如此一闹,恐败了旁人兴致,不得当。”
赵妙宜衣不蔽体,捂着脸失声痛哭:“三郎,奴配不上三郎,也没脸再见,三郎将前尘往事都忘了吧,只当妙宜死了,世间再没有我这个人……”
好一对苦命鸳鸯,好一个狠毒恶人。荣靖发了疯,挣开番役,猛地上前来一把攥住陆焉衣襟,目眦欲裂:“我今日便就地打死了你,为民除害。”
陆焉却还笑得出来,他明明比荣靖略矮些,气势上却不输半分。陆焉凤眼斜睨,眼角是藏也藏不住的轻蔑:“打死了我,再拿侯府上下一百三十余口人陪葬,为个人尽可夫的婊子?荣二爷不要因一时之气,毁了侯府百年基业。
“再说,荣二爷与罪臣之女走得如此之近,处处维护处处照应,莫不是永平侯与赵贤智有旧?还是说永平侯也是魏阉一党?事实如何,明日着人彻查便知分晓。”
“你!”他恨自己无能,一个没根的阉人,他竟也拿他没有半点法子,反倒被他一步步逼得无路可走。
“荣二爷同我这么个阉人抢粉头,传出去可不好听。若消息进了慈宁宫,让太后晓得了,这永平侯千方百计争来的婚事,可就岌岌可危了。”
将军……
荣靖的手松了,再没力气,兵败如山倒,时局半点不由人。
雨停了许久,地上的水未干。琵琶楼的吵闹随夜色消散,赵妙宜或是要寻死或是痛哭,但明日太阳升起照样要梳妆描眉,开门迎客。
春山照例跟在陆焉身后:“荣二爷早已经回了,赵四姑娘已交老鸨子看管起来,不叫她寻死。义父,咱这是回府吗?”
前方的脚步停了,陆焉站在檐下抬头望天,看夜幕深沉,无星也无月,如一块黑漆漆的裹尸布,严严实实盖在头顶,没有半点生气。
“去冢子坡。”
这三更半夜的,去那个鬼地方,春山想不通:“义父,听说那地方闹鬼哪!”
“你舌头不想要了?话这么多。”
春山缩了缩脑袋,老老实实闭紧嘴。
小轿出了勾栏胡同换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出城,路上乌鸦盘旋野狗乱吠,便知到了冢子坡上。
深山野墺,夜寒风冷,陆焉多套一件玉色底的直襟大袖,雅青色滚边的鹤氅,松柏似的立在风里。脚下是滚滚斜坡,挖一座万人坑,收尸人吆喝一二三,枯柴一样的死尸连床破席都没有,沾着土顺着斜坡滚进坑洞。一时间盘旋等待的乌鸦同野狗都欢呼起来,哗啦啦一拥而上,尖利的喙与獠牙撕扯着新鲜肉身,享受着饕餮盛宴。
春山在一旁捂着嘴,胃里头翻滚,想吐吐不出来。
这夜里一点光亮也没有,只有随侍手里一排灯笼闪着幽幽的光,可这终究难敌山风呼啸,夜风吹得火焰左摇右晃,光影明灭不定,似幽魂伏出,厉鬼索命。
陆焉大约融进这苍茫凄凉的天地,他不言不语,一双眼凝望向远方。
浓墨坠下的天幕是他深厚的影,孤灯映出他凄然冷硬的侧脸,山风中夹杂着野鬼低泣,叫嚣着要索他的命。
那便来吧,这天地乾坤日月星辰,通通如坑底尸骨,来年与他一同埋葬。
陪伴他的只有孤独,以及突然间落下的微雨。
雨丝打湿了眼睫。
春山觉得难过,眼泪涌上心头,擦也擦不掉。
陆焉转过身来问他:“你这猴头,哭什么哭。”
春山道:“义父,我害怕呢,前日听见有只女鬼要捉了我回去当点心吃。”
定国公府里一片祥和,自然,要除开握着剪子想死的五姑娘。
绛珠轩的赵嬷嬷急急忙忙赶来缀锦轩叫救命的时候,景辞正在院子里逗猫,这小白猫本是只野猫,早年间英勇非常,过五关斩六将闯进缀锦轩来偷点心吃,院里头丫鬟嬷嬷都围上来抓,偏没一个得手。景辞瞧着喜欢,便叫厨房送了一盆子小鱼干来,果然,这猫吃得肚皮翻天,倒地就睡。从此便在院子里养起来给她当个乐子。如今大半年不见,这猫吃得头圆肚子圆,白毛顺滑光亮,是猫里头的富贵员外爷。
景辞一面拿红穗子逗它,一面道:“糖糖,你再胖下去,赶明儿就将你交给李冲家的油炸了吃。”
这猫像是听得懂人话,猫爪子也不去拨穗子了,瞪着一双琉璃似的眼珠子看她,过后猛地蹿了出去,一溜烟地不知又跑去哪个犄角旮旯里赌气去了。
景辞一扔穗子:“得,这年头一只猫也是天大气性,说不得半句。”
忽而外头吵闹起来,白苏才想去瞧瞧,便见着个圆滚滚的身子扑上来,伸手要捞景辞裙角,好在半夏灵敏,立在前头拦住了。她手叉着腰,柳眉倒竖:“赵嬷嬷这是怎么了?我们姑娘才回来几天,可没招惹五姑娘吧,嬷嬷这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知道的说您是府里有头有脸的老人,不知道的还当是哪儿来的山匪泼妇,要来撕扯我们家姑娘呢。”
赵嬷嬷呼天抢地地哭道:“求郡主救救我家姑娘吧,这国公府里只有郡主能救五姑娘,老奴求郡主发发慈悲,且别叫我们姑娘就这么去了。”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