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
景彦命中的贵人乘着一顶小轿入了勾栏胡同,西院琵琶楼红灯高照,灯下一位温润如玉的秀才公子,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五蝠捧寿纹大襟袍,大厅里三教九流满座,见了他大家便猜这是哪一家养尊处优的公侯王子。也不知是谁道破天机,他缓步上楼时,就听闻身后一声嘲讽:“真不知如今是什么世道,太监也来逛妓院睡婊子。”他却恍若未闻,朝迎上来的待客老鸨微微颔首。
那老鸨满脸堆笑,身上的香粉熏人,春山跨一步横在中间,挡她的路:“叫你们赵妙宜姑娘出来见客。”
老鸨子掩着嘴,笑得一脸谄媚:“早知道陆大人要来,我们妙宜姑娘早早就候着了,大人这边请。陆大人是稀客,我们妙宜为侍奉大人,今儿一整天可都没接过客。”
春山早不耐烦了:“得了得了,谁大白天来嫖妓。银子收着,且闭嘴吧你,甭吵着我义父。”
一路上那淫词艳语听得耳朵起茧,西侧间最静,有美人焚香煮酒相待。老鸨子推开门,一股幽幽冷香迎面扑来,与琵琶楼里姑娘们惯用的香大相径庭。世上总有这么一些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身份,总能做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贵样。
春山在门口远远瞧上一眼,不由得嘀咕道:“难怪赵姑娘生意好。”
老鸨子得意道:“那是自然,我们妙宜姑娘可是冰清玉洁、知书达理、万里挑一的美人。”
春山却不买账:“得了吧你,若教坊司的女人冰清玉洁,那全京城的姑娘们都是九天玄女了。”
陆焉一路沉默,未见鄙夷也未见兴趣,他吩咐春山:“在门外候着。”说罢,他便抬脚跨过门槛,站在暗红色牡丹花织锦的地毯上。
春山关上门,又同老鸨子刺上几句,外头便静了。
赵妙宜一身雪白衣裳,乌黑长发绾成银丝鬏髻,只一根白玉簪子斜插在发间,素净无尘。
陆焉望着她,她却望着身前一只斫桐木七弦琴,问:“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陆焉抬眼瞧了瞧这四方四正的小屋子,前头待客,吟风弄月,右首边一扇小门挂着绿底红边的缎面帘子,里头的一张小床,不知睡过多少客。
“琵琶会不会?隔壁唱的什么,你也唱一曲来听。”
赵妙宜垂目低语道:“奴不会弹琵琶。”
陆焉嗤笑道:“琵琶楼里不会弹琵琶,想来是给你找错了地方。”
她眸中泛着泪,又咬着唇生生忍下,怯怯弱弱,似一只红眼睛小兔,好个可怜模样。
他却不理,转过身在春榻落定,小桌上温着一壶梨花白,清香馥郁。
她小心翼翼偷望他一眼,发觉他曲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甚是显眼,叫人恁地心生惋惜——前朝古物如今却到了个阉人手里。她原是知道他的,西厂提督陆焉,司礼监掌印太监,自乾元十三年扶摇直上,二十四五便是皇上身边第一等的红人。人说他擅权专权,自他领了西厂的职,东厂同锦衣卫都成了摆设,锦衣卫唯他马首是瞻,而东厂更是形如虚设。父亲的案子,说到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可如今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却不似下人口中的阴不阴阳不阳的老怪物。他面如白玉,眼似寒星,一言一语冷如山涧,一举手一抬足似翩翩才子,勾一勾嘴角,一抹笑,这俗不可耐的琵琶楼也要晃一晃,抖掉一身红尘的灰。
她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或许是太宰府上牡丹诗会,或是正在燕息山下曲水流觞。
一个烛花,光灭了又明。
她痴痴地想着在府中暖香斋,她还在为一个音调不准而苦恼。乞巧节姊姊妹妹热热闹闹凑在一处,她的琴弹得最好,三姐的女红第一,大姐已嫁去多日……
“靴子脱了。”
梦破了,他的话冷得刺骨。
她半跪在他脚下,咬着唇,缓缓抬起他的一只脚,鞋底沾着泥,蹭在她原本白璧无瑕的襦裙上,污渍刺目,毁了这一身锦缎。
她瞧见的是自己,明珠蒙尘,任人践踏。
终是忍不住,泪就落在他鞋尖上,一颗颗仿佛串珠断弦。
然而陆焉捏着她下颌,抬起她的脸,狭长的凤眼里没有半点怜惜。他的目光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冰锥子一样尖利刺人。他讥诮地笑着,对她的轻蔑到了极点:“看来赵四小姐还是没学会如何伺候男人。”他一抬脚,朝着她的心窝子踹过去,娇滴滴美人向后仰,带倒了琴架与她唯一的寄托。
他站起身,将落在胸前的巾带甩到身后,负着手瞧她扭曲痛苦的脸,鞋底就踩在她脸上。他欺近了她说:“让你多活了些年岁,原是我的错处。”厚底皂靴向下,慢慢碾着她柔软的胸口,“堪堪一个淫贱材儿,合该成全了你。”
赵妙宜低声痛哭如泣如诉,外头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杂乱如同主人的心绪,又如烈火焚心,让她灼痛不已,只恨不能追着时间往上冲。
陆焉只淡淡一笑,俯下身,拾起了断了弦的琴,焦黑的琴身放在膝头,修长十指拨一拨残弦,弹一曲不成调不成音的《关山月》,铮铮的琴声和着低哑的音,他轻吟长歌:“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缓慢而悠长的一曲悲歌,凉透乾元十九年这个糜烂的冬天。琴声掺杂着女人的哭声、叫嚷声,还有厅堂里吵吵嚷嚷的调笑、木楼梯咚咚咚匆匆乱响,让人没来由地悲从中来,疼得骨头打颤。他的孤独就是他身后的影,时时刻刻相随,他无处可逃。
荣靖来了,要演一出英雄救美。
可他撇开西厂番役,一路猛冲上来时,撞见的却是这样一场风雅景致。
他心急如焚,她生不如死,而陆焉拨着琴弦念着诗,一个阉人,该是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嗓,谁想到却似悠远而低沉的胡琴之音,沉郁而婉转的羌笛之曲,一字字道出关山月、大漠烟的苍凉。
他对门外的嘈杂打斗视若无睹,只顾着他的七弦琴与陆游的《关山月》:“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赵妙宜见着荣靖便要爬出来求救,但她不过挪上三四步便被春山抓住了头发往后拖,整个人的重量都承在一把青丝上,那力道堪堪要将她头皮都掀开。春山一抬脚,把人也踩住了,鹿皮靴子往下碾,挣扎中,赵妙宜抖落了衣衫散了衣带,泪流了一地,真真是可怜可叹。这年景人不是人,到了西厂手底下都是会说话的畜生,要你死你便得死。
荣靖耳中听到的都是她的呼救:“不要——饶了我,饶了我……”那么痛的声音进了耳朵,连带着心也扭成一团。
他愤愤然扒住门框要闯进来,两个番役一个抱住他腰一个反折他手,没得命令谁也不敢贸然拿他。西厂的人把住楼梯,外间围上一圈人,但没一个有胆敢冲上来看热闹。
荣靖额上的青筋爆起,大喊:“陆焉,你这小人,快快放了赵姑娘!”
里头的人却不搭理他,他专注于残缺的琴曲,和道:“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